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四百五十章 再等等看

    “還記得當年有個大儒罵我罵得……確實有些陰損缺德了,我哪裡好跟他計較,一個小小的書院聖人而已,連陪祀的資格都麼得有,我要是跑去跟這麼個晚輩吵架,太跌份了。左右就偷偷摸摸過去了,打得人家那叫一個哭爹喊娘,左右也實在,竟然傻乎乎認了,還跑回來我跟前認錯,認錯認錯,認個你孃的錯哦,就不知道蒙個面揍人?事後腳底抹油,就不認,能咋的?來打我啊,你打得過我左右嘛?就算打得過,你左右不認賬,那一脈的副教主能打死你啊?他能打死你,我就不能打死他啦?唉,所以說左右還是缺心眼,我這個苦兮兮當先生的,還能怎麼辦,畢竟小齊他們都還瞧著呢,那就罰唄,屁顛屁顛帶著左右去給人賠禮道歉,還要做這做那,補償來補償去,煩啊。”

    金甲神人疑惑道:“左右願意跟你認錯,豈會願意跟別人道歉?”

    老秀才白眼道:“我當然是私底下跟左右講清楚道理啊,打人打得那麼輕,怎麼當的文聖弟子?怎麼給你師父出的這一口惡氣?這麼一講,左右默默點頭,覺得對,說以後會注意。”

    金甲神人笑呵呵道:“我服氣了。”

    老秀才喟嘆一聲,“老四呢,就比較複雜了,只能算是半個弟子吧,不是我不認,是他覺得出身不好,不願意給我惹麻煩,所以是他不認我,這一點,原因不同,結果嘛,還是跟我那個閉關弟子,很像的。此外,記名弟子,其餘人等,各有千秋。”

    “其中茅小冬,在傳道授業解惑當先生這件事上,是最像我的,當然了,學問還是不如我這個先生高。做什麼事情都規矩,就是離著老頭子所謂的從心所欲不逾矩,還是有些距離。可惜這種事情,旁人不能咋咋呼呼去點破,只能自己想通、自己勘破。佛家自了漢的說法,就極好。在這件事情上,道家就不夠善嘍……”

    老秀才沒有細說下去,沒有往高處說去,換了話題,“我啊,跟人吵架,從來不覺得自己都對、都好,別人的好與不好,都得知道。不然吵架圖什麼?自己說是說痛快了,一肚子學問,到底落在何處?學問最怕成為無根之水,從天而降,高高在上,瞧著厲害,除了讀書人自家吹捧幾句,意義何在?不沾地,不反哺土地,不真正惠澤老百姓,不給他們‘人生苦難千千萬、我自有安心之地來擱放’的那麼個大籮筐、小揹簍,反正只是往裡頭塞些紙上文章、讓人誤以為只有聖賢才配講的道理,是會累死人的,又何談奢望教化之功?”

    老秀才站起身,身形佝僂,眺望遠方,喃喃道:“性本善,錯嗎?大善。可是這裡邊會有個很尷尬的問題,既然人性本善,為何世道如此複雜?儒家的教化之功,到底教化了什麼?教人向惡嗎?那麼怎麼辦,老頭子和禮聖都在等,然後,終於等到了我,我說了,人性惡,在一教之內,相互砥礪、切磋和修繕,關鍵是我還站得住,道理講得好,所以我成了文聖,但是又有一個更尷尬的問題出現了,換成你這麼個局外人來看,你覺得性本惡學說,可以成為儒家文脈之一,這沒關係,可是真的能夠成為我們儒家的主脈嗎?”

    老秀才自問自答道:“萬萬不能的。”

    老秀才豎起大拇指,指向自己心口,“我自己都是這麼認為的。”

    沉默許久。

    金甲神人難得嘆息一聲,帶著些惋惜。

    老秀才沒有收起那根大拇指,突然唏噓道:“這麼一想,我真是聖賢豪傑兼具啊,厲害的厲害的。”

    金甲神人始終沒有說一個字。

    老秀才轉過頭,無奈道:“你咋不反駁我幾句,我才好以理服人啊。”

    金甲神人淡然道:“根本不給你這種機會。”

    老秀才哦了一聲,欣慰道:“那看來是我已經以德服人了。”

    金甲神人深呼吸一口氣。

    不然?

    老秀才突然正色道:“彆著急攆我走,我也要學那白澤和那個最失意的讀書人,再等等,我雖然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但是我也想等等看。”

    金甲神人問道:“萬一等到最後,錯了呢,不後悔?”

    老秀才雙手負後,眯眼冷笑:“後悔?從我這個先生,到這些入室弟子,不論各自大道取捨,後悔?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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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色拱橋之上。

    劍被插入橋欄之中,劍尖與一小截劍身已經沒入其中,火星四濺,無比絢爛。

    坐在一旁的女子,將桐葉傘橫放在膝蓋上,她站起身,撐開那把看似平平的油紙傘,抬頭看了一眼,一閃而逝,唯有桐葉傘懸停原地。

    她一步來到一座福地中,就在一座水井口。

    那把“隨手贈送”的桐葉傘,自然大有深意,只是原主人送了,新主人卻未必能活著發現真相的那一天。

    可這與原主人有何關係?既是算計,又非算計,道可道,不可道也。

    幾乎瞬間,就有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人來到她身旁,微笑道:“好久不見。”

    她沒有理睬,環視四周,點頭道:“放在當下,已經算是不錯的大手筆。”

    老道人笑道:“不然如何去與道祖論道?”

    她瞥了他一眼。

    老道人神色自若。

    她凝視這座藕花福地的某一處,似有所悟,譏笑道:“你倒是不忘本。”

    老道人哈哈大笑,十分快意,“順勢而為,舉手之勞,顛倒乾坤,一洲陸沉。”

    她皺了皺眉頭。

    老道人感嘆道:“如今終究不是當年了。”

    她搖搖頭,“只是我換了主人而已。”

    老道人沒有說話。

    此事,便是他也不好評論。

    她問道:“就這麼小一塊地盤而已?”

    老道人笑道:“真的不能再多了。”

    她似乎失去了興致,失望而歸,便身形消逝,重返自己的那座天地,收起那把桐葉傘。

    老道人站在水井旁,低頭望去,凝視著幽幽井水。

    老道人收回視線,抬頭望向天幕,“這就是我重返青冥天下的見面禮,如何?”

    與藕花福地相接連的那座蓮花小洞天,有位老人,依舊在看一粒水珠,看著它在一張張高低不平的荷葉上摔落,水珠大小如尋常雨滴,可是許多荷葉卻會大如山嶽峰巒,更大的,更是大如天下王朝的一州之地,故而一張荷葉的脈絡,可能就會長達數十里數百里,所以一粒渺小水珠的走勢,最終落在何處,等待那個結果的出現,必然會是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

    老人絲毫不著急。

    歲月悠悠,光陰流逝。

    只是作為天地間最大的規矩存在,哪怕是那條浩浩蕩蕩的光陰長河,在流經老人身邊的時候,都要自行繞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