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四百三十七章 天亮了

    崔瀺笑呵呵道:“不知道。”

    崔東山喃喃道:“就知道。”

    崔瀺如同長輩指點晚輩,對崔東山說道:“小兔崽子,以後別再對人說‘我認輸’。人的那一口精神氣,下墜容易提起難。下棋之人,心裡認輸,投子棋盤就行了,有誰會開口說我認輸的?”

    崔東山意興闌珊,“少對我指手畫腳,我們已經不是一個人了。”

    崔瀺並未收起地上那幅畫卷,自然是留給了崔東山,他最後笑道:“你這會兒應該感慨一句,我家先生,憂患實多。”

    崔東山沒有反駁,反而附和道:“遠看青山多嫵媚,身在山中路難行,路上更有山中賊。”

    崔瀺一步跨出,如過門扉,一閃而逝。

    在確定崔瀺真正離開後,崔東山雙手一抬,捲起袖子,身前多出一副棋盤和那兩罐彩雲子。

    正襟危坐,神色肅穆,鄭重其事。

    下起了五子棋。

    ————

    陳平安約莫是在秋分時節,從大驪匆匆忙忙動身趕來的書簡湖。

    到了書簡湖轄境,乘坐馬車到了湖邊那座池水城,一路上所見風景,山明水淨夜來霜,數樹深紅出淺黃。

    在那之後,見到了顧璨,青峽島見過了秋高氣爽的江湖畫面,此後露氣開始逐漸重而稠凝,書簡湖天寒夜長,風煙蕭索,水霧瀰漫,陳平安去了趟雲樓城,藉助那對父女,再去了趟石毫國邊境關隘,看了那一條線,也看到了一番另外的風景,霜草蒼蒼蟲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絕。

    回到青峽島後,悄然入冬,水始冰地始凍,雉入大水化為蜃。

    在四處遊歷諸多島嶼的時候,由於詳細瞭解書簡湖歷史變遷與風土人情,陳平安還真專程拿出小半天功夫,守在錦雉島,去欣賞“野雞入湖化蜃”的畫面,只是這種景象極難遇見,只能碰運氣,就像當年陳平安遭遇過山鯽,只能苦等久候,才有機會找出那條金色過山鯽,陳平安沒辦法耗費太多光陰去碰運氣,只得悻悻然離開,有些遺憾。

    人總不能活活憋死自己,總得苦中作樂,找些法子排憂解愁。

    希冀著能夠親眼目睹雉入水的場景,是如此,在青峽島朱弦府,與門房紅酥詢問她的那些故事,也是如此。

    到了青峽島後,陳平安幾乎很少喝酒,多是偶爾喝上一兩口,用來提神醒腦。

    舊歲近暮,寒風繞枯枝,飛鳥疾厲。

    就在陳平安誤以為會一直這樣緩緩前行,宮柳島那邊繼續吵吵鬧鬧,他這邊則安安靜靜,埋頭做著事情,可能哪天抬頭望去,視野所及,就是那柳色早黃淺,水文新綠微了。

    突然有一天。

    宮柳島那邊不吵了,顧璨帶著小泥鰍返回山門口,找到正在精研魏檗所傳一樁秘術的陳平安,說是定下來了,反對勢力中,嗓門最大的青冢、天姥和粒粟三座島嶼的島主,先前嚷嚷著要與青峽島雙方各自派遣三人或是五人,誰贏誰來推薦人選擔任江湖君主,但是就在青峽島打算答應下來的時候,青冢島老島主和天姥島的一位首席供奉,兩個最有希望打擂臺的強大地仙,竟然一夜之間,莫名其妙就同時銷聲匿跡,徹底沒了人影。

    形勢急轉直下,粒粟島島主強撐大局,單獨一人,在宮柳島,親自找到劉志茂,一番密談之後,應該是談攏了條件。

    劉志茂就這麼登上了江湖君主的寶座,簡直好就是不費吹灰之力,要知道連同弟子田湖君在內,十餘座藩屬島嶼的大佬修士,都做好了血戰一番的準備,在註定會無比殘酷血腥的戰事之中,誰死都有可能,不過劉志茂和顧璨肯定不在此列,對此大家都心知肚明,也無太多怨言,怨氣倒是未必沒有,可大勢如此,由不得人。

    估計那位截江真君睡覺都能笑出聲來。

    陳平安聽到這個消息後,並沒有輕鬆起來。

    有些事情猜得出來,比如粒粟島極有可能就是大驪宋氏的棋子,青冢、天姥兩島的重創,是國師崔瀺的秘密手筆。

    但是有些事情,陳平安猜不出,例如朱熒王朝有沒有後手,如果有,會是誰,到時候試圖扭轉局勢的雷霆一擊,是針對劉志茂,還是顧璨和小泥鰍?或者,乾脆就知難而退了?邊境線上狼煙四起的朱熒王朝,其實已經自顧不暇,乾脆就丟了書簡湖這塊雞肋之地?

    說不定連同自己身在青峽島的潛在影響,都在那頭繡虎的算計在內,這大概就叫物盡其用?

    陳平安只是要顧璨在這段時間,最好不要輕易外出,小心朱熒王朝的瘋狂反撲。

    顧璨笑著點頭,說這個自然想到了,劉志茂也提醒過他,近期不可得意忘形,不管是誰的酒局,都不可以參加,只需要等個三兩個月,到時候就算是去青冢島和天姥島的祖師堂門口撒尿,都不敢有人管了。所以劉志茂特別小心謹慎,就連慶賀自己登基的筵席,都故意拖延到了明年開春時分,怕的就是到時候青峽島打開山水大陣,前來恭賀之人,魚龍混雜,真要那個時候給人捅一刀子,青峽島是要傷筋動骨的。

    陳平安和顧璨當時一左一右坐在小竹椅上,閒聊了片刻。

    隆冬時分,湖上飛鳥幾乎絕跡,偶有點點。

    應該快要下雪了。

    顧璨走後,陳平安走到渡口那邊,深思不語。

    就在這天的黃昏時分。

    陳平安在書案那邊猛然抬頭,快步走到窗口附近。

    只見青峽島外,有一位老修士懸停空中,冷笑道:“我叫劉老成,來這裡會一會顧璨,無關人等,全部滾蛋。不然之後誰幫你們收屍,也得死,死到無人收屍為止。”

    不等言語落定,老修士就已經一揮袖子,一張張泛著金光的黃紙符籙,連綿不絕地畫弧飛掠,最終形成一個大圓,就像是將整座青峽島勒住了脖子。

    老修士身旁浮現出一尊身高百丈的金身法相,身披一具黑色火焰的古怪寶甲,一手持巨斧,一手託著一方印章,名為“鎏金火靈神印”,正是上五境修士劉老成的最關鍵本命物之一,在水運昌盛的書簡湖,當年劉老成卻硬生生憑藉這件火屬本命物,殺得眾多島嶼遍地哀嚎,修士屍體飄滿湖面。

    那些品秩極高的破障符籙,不斷收縮包圍圈,“嵌入”青峽島山水陣法之中,一張張砰然碎裂後,護山大陣被崩出一個個大窟窿,如果不是靠著陣法中樞,儲備著堆積成山的神仙錢,加上田湖君和幾位心腹供奉拼命維持陣法,不斷修繕陣法,可能瞬間就要破碎,即便如此,整座島嶼仍是開始地動山搖,靈氣絮亂。

    這名在書簡湖消失很多年的老修士,根本沒有多餘的言語。

    劉老成身邊那尊巨大法相,一斧頭直直劈下,當場就將號稱堅不可摧的青峽島護山陣,給劈得崩散。

    一粒黑點掠出春庭府邸,在空中現出真身,變為一條長達三百餘丈的巨大蛟龍,撞向一位玉璞境修士的那尊金身法相。

    蛟龍瞬間纏繞住金身法相,一起砸入書簡湖當中,驚起一陣滔天巨浪。

    法相併未一撞後仰倒地,雙腳在湖底紮根,後滑出去。

    由於臨近青峽島,此處湖水並不算太深,身披火焰寶甲的金身法相,雙腳站在湖底,湖水只在腰部附近。

    一印章狠狠砸入蛟龍頭顱之上。

    不去拔出。

    這尊法相,將身軀遠遠比它還要龐大的蛟龍,直接砸得直接墜入湖中,一腳踩中後者頭顱,一斧頭砍下去。

    劉老成嗤笑不已。

    得了那麼大一塊琉璃金身碎片,自己最近可沒閒著,本就在玉璞境瓶頸上停滯了兩多百年,現在雖未躋身仙人境,但也差不遠了!

    除此之外。

    為了對付這條元嬰境蛟龍,還專門耗費巨資,掏出足足九十顆穀雨錢,做了件很沒有性價比的事情。

    那就是請一位上五境大修士,在那把斧頭之上,篆刻了一句道家“真言”,“射虎不成重練箭,斬龍不斷再磨刀”!

    至於“磨刀”之說,用在了巨斧之上,顯得很是滑稽,可這些無傷大雅的事情,對於山澤野修而言,根本不用在意。

    管用就行!

    血肉模糊。

    書簡湖湖水急劇翻湧,沸騰不已,從蛟龍傷口處流淌出來的鮮血,腥氣沖天。

    不過蛟龍到底是以肉身堅韌著稱於世的大妖,並不是完全沒有一戰之力,拼死掙扎之後,也曾數次將金身法相掀翻在水中。

    劉老成向青峽島某處伸手一抓。

    整座春庭府與山根相連的地皮,開始崩裂出無數條裂縫,竟是彷彿要被老修士一抓之後,拔地而起。

    劉老成定睛望去,譏笑道:“還想躲?已經找到你了。”

    劉老成另外一隻手,手心向上一抬,然後屈指一彈,只見春庭府當中一個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少年,給扯到府邸上空後,如遭重錘,整個人撞入背後的青峽島山體之中。

    劉老成根本不用去看身後書簡湖的戰局,視線偏移,“劉志茂,怎麼說?弟子就要被我活活打死了,還這麼客客氣氣?”

    寂靜無聲,沒有回應。

    劉老成扯了扯嘴角,“既然青峽島這麼客氣,那我可就真不客氣了。”

    伸出併攏雙指,輕輕向前一揮。

    那枚被金身法相拍入蛟龍頭顱之中的法印,如一抹流螢劃空而去,砸向那個已經深陷山壁之中的顧璨。

    劉老成笑了笑,“呦,青峽島修士裡邊,總算還是有個爺們的。”

    視野之中。

    一個身穿金色法袍的年輕人,腳踩兩把飛劍,懸在顧璨身前空中,伸手一招,春庭府邸當中,掠起一條金色長線。筆趣庫

    他伸手虛握,那把劍仙,剛好懸停在他手中,只是仍未真正握住攥緊。

    面對那枚讓書簡湖所有老一輩修士嚇破膽的鎏金火靈法印。

    年輕人握住那把劍仙。

    青峽島上空,風起雲湧。

    劉老成皺了皺眉頭,心思微動,並未駕馭本命法印,直直撞向那個年輕人與那把半仙兵的劍尖,而是讓火靈神印畫出一個圓弧,停在那個年輕人身側百餘丈之外。

    山澤野修,出手果決且狠辣,可算計得失,更是錙銖必較。

    劉老成很快就舒展眉頭,若是那個大名鼎鼎的青峽島賬房先生,已經完全煉化了那把半仙兵,還算有點棘手,既然並未煉化完整,那就不算回事了。

    ————

    在青峽島一座藩屬島嶼之巔,站著一位儒雅青衫老人,和一個身材矮小的精悍老者。

    皆是外鄉人。

    玉圭宗老宗主荀淵,與無敵神拳幫老幫主,高冕。

    高冕察覺到荀淵的細微異樣,問道:“荀淵,是你熟人?”

    荀淵微笑點頭,“挺熟。除了你,是我在你們寶瓶洲,最早認識的人之一,在老龍城那邊遇到的,一個很不錯的年輕人,杜懋就是在他手上吃了大虧,這麼說起來,劉老成還得感謝他,才能得到那麼大一塊琉璃金身碎塊。”

    高冕問道:“那要我提醒一聲老劉嗎?我怎麼聽著,老劉是在做恩將仇報的缺德事?”

    荀淵笑著搖頭,“不用提醒。這算什麼恩將仇報。不然除了劉老成,我們玉圭宗,上上下下,連我在內,一樣需要將這個年輕人當活菩薩供奉起來。”

    高冕咧咧嘴,笑呵呵道:“真不用?老劉一旦殺得興起,到時候我都攔不住,除非你出手,捨得將一個板上釘釘的下宗首席供奉,白白變成敵人。”

    荀淵緩緩道:“那個年輕人,有個觀點,與你我大致相同,行走江湖,生死自負。既然如此,那我為何要出手相救,沾染那麼多紅塵因果,好玩啊?”

    高冕瞪了一眼荀淵。

    他孃的膽肥了,你姓荀的,敢這麼跟老子說話?

    荀淵趕緊抱拳告罪。

    高冕這才心滿意足,看著那邊的對峙,結局已定,只要劉老成再次出手,顧璨和那個年輕人,不但會死,而且在這書簡湖,就真不會有人收屍的。

    高冕略帶唏噓道:“可惜了,只憑他是青峽島上,唯一一個膽敢攔阻老劉的晚輩,我就覺得這人不壞。”

    荀淵語氣平淡道:“活了我們這麼一大把歲數的老頭子,親眼所見的可惜事情,還少嗎?死在我們手上的修士,除了該殺的,有沒有枉死、卻不得不死的?有的吧,而且註定還不少。這就叫哪個郎中門口沒有冤死鬼。”

    高冕雙臂環胸,撇撇嘴。

    荀淵緩緩道:“說句難聽的,下宗選址書簡湖,是我玉圭宗的頭等大事,是一樁千秋大業。那個年輕人如果與玉圭宗起了大道之爭。我是不介意做第二個杜懋的。杜懋傻就傻在自恃修為,將寶瓶洲視為彈丸之地,全然不佔理,就出手了,可我如果出手,好歹還佔著點理,終究是在禮聖圈定的規矩之內行事。當然,最後是生是死,各憑本事了,獨獨不可女子作態,怨天尤人叫委屈。”

    高冕點了點頭,“能說出這番話,讓我對你有些刮目相看。”

    荀淵微微一笑,“劉老成想要殺人立威,可能要付出不小的代價,比你想象中要大很多。”

    高冕問得一針見血:“是今晚打小的,還是以後打老的?”

    荀淵說道:“就在今晚。”

    高冕終於有些好奇了。

    青峽島那邊。

    陳平安雙指捻符,輕輕丟出。

    日夜遊神真身符,現身。

    再將那條以蛟龍溝老蛟龍鬚製成的金色縛妖索,交給了其中一尊夜遊神。

    然後猛然之間,陳平安真正握住了那把出鞘的劍仙。

    劉老成哈哈大笑,眼神卻極為陰沉,“書簡湖都在傳你是一位很奇怪的劍修,不管如何,我還是對你比較上心的,不比劉志茂少。就看你有沒有那個真本事,讓我再次虧錢了。”

    不見劉老成如何動作。

    那方懸停在空中的鎏金火靈神印,流淌墜落下一滴滴金色火焰,然後每一滴火靈金液在空中驀然變大,變成一具句淡金色披甲武卒,手持各色兵器,數十位之多,在青峽島落地後,向那兩尊日夜遊神真身符傀儡,蜂擁而去。

    不但如此,書簡湖水當中如有仙人汲水,一道道粗如井口的水柱衝出水面,向陳平安激射而去。

    陳平安手持劍仙,一次次揮劍而已。

    一條條水柱,與金色劍氣長線攪在一起,在空中一同化作齏粉。

    劉老成好整以暇,就這麼耗著便是了,一點靈氣而已。

    對方卻是要拼命,才能一次次斬碎那些勢大如世俗王朝最大床子弩的水柱。

    更要小心翼翼分出心神,防著自己那枚本命法印的偷襲。

    陳平安握住半仙兵的那隻手,已經血肉磨光,可見手指和掌心白骨。

    劉老成如同貓逗耗子一般。

    時不時還會給那個年輕人一點意外之喜,比如莫名其妙從青峽島山崖處撞出的石塊,可能是大如亭臺樓閣,氣勢如虹,也可能是小如拳頭,悄無聲息。

    劉老成越看越覺得有意思。

    那個年輕人的神色,實在是太平靜了。

    分明是形骸枯槁,心田乾涸,所有的精氣神,早已是強弩之末。

    人未死心先死?

    空空如也。

    是一口氣將其打死了算

    了,還是?

    劉老成難得有此猶豫。

    劉老成心中盤算利益得失,出手卻沒有絲毫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