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四百三十一章 島上來了個賬房先生

    陳平安生氣的地方,不在她們這些刺客身上。

    不是那些敵對的修士身上,而在那些死在小泥鰍嘴中的開襟小娘、各個島嶼上被牽連被相當於“誅九族”的螻蟻身上。

    在一個個像是當年的泥瓶巷鼻涕蟲、龍窯學徒身上。

    顧璨突然問道:“我有些話,想跟陳平安說說看,可我現在去找他,合適嗎?”

    以少女姿容現身的它直撓頭,這是顧璨跟陳平安學的,它則是跟顧璨學的。

    顧璨笑道:“傻里傻氣的。”

    它趕緊收回手,赧顏而笑。

    顧璨大手一揮,“走,他是陳平安唉,有什麼不能講的!”

    顧璨環顧四周,總覺得面目可憎的青峽島,在那個人到來後,變得嫵媚可愛了起來。

    如果哪天陳平安不生氣了,還願意留在他的新家裡,那麼這裡肯定就是天底下最風光秀美的地方了!

    回到了那間屋子外邊,不等顧璨敲門,陳平安就已經說道:“進來吧。”

    顧璨發現陳平安站在書房門口,書案上,擺了筆紙,一把刻刀和一堆竹簡。

    陳平安好像是想要寫點什麼?

    在顧璨返回之前。

    陳平安在自省,在嘗試著真正設身處地,站在顧璨的位置和角度,去看待這座書簡湖。

    陳平安試圖回到最開始的那個節點。

    從講一個最小的道理開始。

    這是順序學說的第一步,分先後。

    陳平安知道“自說自話”,行不通。

    兩個人坐在客廳的桌子上,四周架子,擺滿了琳琅滿目的珍寶古玩。

    那些,都是顧璨為陳平安精心挑選和準備的。

    按照顧璨最早的想法,這裡本該站滿了一位位開襟小娘,然後對陳平安來一句,“怎麼樣,當年我就說了,總有一天,我會幫你挑選十七八個跟稚圭那個臭娘們一樣水靈好看的姑娘,現在我做到了!”

    只是現在顧璨當然不敢了。

    顧璨坐下後,開門見山道:“陳平安,我大致知道你為什麼生氣了。只是當時我孃親在場,我不好直接說這些,怕她覺得都是自己的錯,而且哪怕你會更加生氣,我還是覺得那些讓你生氣的事情,我沒有做錯。”

    陳平安輕聲道:“都沒有關係,這次我們不要一個人一口氣說完,我慢慢講,你可以慢慢回答。”

    顧璨點頭。

    陳平安突然說道:“顧璨,你會不會覺得很失望?”

    顧璨搖頭道:“我不愛聽任何人跟我講道理,誰敢在我面前嘮叨這些,以往我要麼打他,要麼打死他,後者多一些。反正這些,你早晚都會知道,而且你自己說的,不管怎麼樣,都要我說實話,心裡話,你可不能因為這個生我的氣。”

    陳平安點點頭,問道:“第一,當年那名應該死的供奉和你大師兄,他們府邸上的修士、僕役和婢女。小泥鰍已經殺了那麼多人,離開的時候,仍是全部殺了,這些人,不提我是怎麼想的,你自己說,殺不殺,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顧璨果真實話實說,“沒那麼重要,但是殺了,會更好。所以我就沒攔著小泥鰍。在這座書簡湖,這就是最正確的法子。要殺人,要報仇,就要殺得敵人寸草不生,一座島嶼都給剷平了,不然後患無窮,在書簡湖,真有很多當時的漏網之魚,幾十年或是幾百年後,突然就冒出頭,反過來殺了當年那個人的全家,雞犬不留,這很正常。我已經做好了哪天被人莫名其妙殺死的準備,到了那個時候,我顧璨根本不會跪地求饒,更不會問那些人到底是誰,為什麼要殺我。所以我今年已經開始去準備如何安置好我孃親的後路,想了很多,但是暫時都不覺得是什麼萬全之策,所以我還在想。反正天底下我在乎的人,就我孃親,你陳平安,當然,如今還要加上我那個已經是陰物鬼魅的爹,雖然我對他沒有任何記憶。只要知道你們三個,不會因為我而出事情後,我就算哪天死了,死了也就死了,絕不後悔!”

    陳平安認真聽顧璨講完,沒有說對或是錯,只是繼續問道:“那麼接下來,當你可以在青峽島自保的時候,為什麼要故意放掉一個刺客,故意讓他們繼續來殺你?”

    顧璨說道:“這也是震懾壞人的方法啊,就是要殺得他們心肝顫了,嚇破膽,才會絕了所有潛在敵人的小苗頭和壞念頭。除了小泥鰍的打架之外,我顧璨也要表現出比他們更壞、更聰明,才行!不然他們就會蠢蠢欲動,覺得有機可乘,這可不是我瞎說的,陳平安你自己也看到了,我都這麼做了,小泥鰍也夠兇狠了吧?可直到今天,還是有朱熒王朝的刺客不死心,還要來殺我,對吧?今天是八境劍修,下一次肯定就是九境劍修了。”

    陳平安想了想,用手指在桌上畫出一條線,自言自語道:“按照你的這條來龍去脈,我現在有些懂你的想法了,嗯,這是你顧璨的道理,並且在書簡湖講得通,雖然在我這裡,不通,但是天底下不是所有道路,都給我陳平安佔了的,更不是我的道理,就適合所有人所有地方的,所以我還是不判斷我們兩個誰對誰錯。那麼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如果在不會傷害你和嬸嬸的前提下……算了,按照你和書簡湖的這條脈絡,行不通的。”

    顧璨一頭霧水,陳平安這都沒講完想法,就已經自己把自己否定了?

    天底下有這麼跟人講道理的嗎?

    與人吵架,或是換種好聽的說法,與人講道理,難道不就是為了讓處處佔理、寸土不讓,用嘴巴說死對方嗎?這就跟打架就要一口氣打死對方一樣的嘛。

    然後顧璨忍不住笑了起來,只是很快使勁讓自己繃住。這會兒要是敢笑出聲,他怕陳平安又一巴掌摔過來,他顧璨還能還手不成?

    還不是隻能受著。

    再說了,給陳平安打幾巴掌,顧璨半點生氣都沒有。

    天底下連孃親都不會打他顧璨。

    只有陳平安會,不是討厭他顧璨,而是真心疼了,真氣壞了,真失望了,才會打他的那種。

    顧璨在泥瓶巷那會兒,就知道了。

    顧璨為什麼在什麼狗屁的書簡湖十雄傑當中,真正最親近的,反而是那個傻子範彥?

    就在於範彥這種真正缺心眼缺根筋的傻子,才能夠說出那種“給孃親輕輕打在身上,我反而有些心疼了”的傻話。

    當下,那條小泥鰍臉上也有些笑意。

    不管怎麼樣,陳平安都沒有變。

    哪怕我顧璨自己已經變了那麼多,陳平安還是那個陳平安。

    這會兒陳平安沒有急著說話。

    先前在書桌那邊,準備提筆寫字的時候,他就想到了自己曾經對裴錢說過的一件事,是關於三月鯽和三春鳥的事情。陳平安當時給裴錢解釋,那是一個吃飽飯、暖穿衣的人,很珍貴的善心,可是卻不能去與一個快餓死的人,去說這些個慈悲心腸,不佔理。人之所以為人,連將死之人都不憐憫,就跳過去,憐憫鳥與蛙,按照文聖老先生教給陳平安的順序學說,這是不對的。

    那麼當陳平安將自己說過的這番話,放在了在書簡湖和青峽島,就是如此。

    這不是一個行善不行善的事情,這是一個顧璨和他孃親應該如何活下去的事情。

    所以陳平安這才驀然開始自省。

    對錯分先後。

    審大小。

    定善惡。

    一個步驟都不能隨便跳過,去與顧璨說自己的道理。

    若是自己都沒有想明白,沒有想徹底清楚,說什麼,都是錯的,即便是對的,再對的道理,都是一座空中閣樓。

    想到了那個自己講給裴錢的道理,就自然而然想到了裴錢的家鄉,藕花福地,想到了藕花福地,就難免想到當年心神不寧的時候,去了狀元巷附近的那座心相寺,見到了寺廟裡那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最後想到了那個不愛說佛法的老和尚臨死前,他與自己說的那番話,“萬事莫走極端,與人講道理,最怕‘我要道理全佔盡’,最怕一旦與人交惡,便全然不見其善。”

    最後便陳平安想起了那位醉酒後的文聖老先生,說“讀過多少書,就敢說這個世道‘就是這樣的’,見過多少人,就敢說男人女人‘都是這般德行’?你親眼見過多少太平和苦難,就敢斷言他人的善惡?”

    所以在顧璨來之前,陳平安開始提筆寫字,在兩張紙上分別寫了“分先後”、“審大小”。

    兩張並排放著,並沒有去拿出第三張紙,寫“定善惡”。

    在寫了“分先後”的第一張紙上,陳平安開始寫下一連串名字。

    顧璨,嬸嬸,劉志茂,青峽島首席供奉,大師兄,金丹刺客……最後寫了“陳平安”。

    寫完之後,看著那些連名字都沒有的供奉、大師兄、刺客等,陳平安開始陷入沉思。

    然後顧璨就來了。

    只好放下筆,起身離開書案。

    這會兒顧璨看到陳平安又開始發呆。

    顧璨便不吵他,趴在桌上,小泥鰍猶豫了一下,也壯著膽子趴在顧璨身邊。

    兩顆腦袋,都看著那個眉頭緊皺的陳平安。

    其實這條小泥鰍,很好奇這個本該成為自己主人的陳平安。

    在顧璨內心最深處,竟然會存著那麼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若是哪天顧璨自己的本事足夠高了,那就將它還給陳平安。

    要知道哪怕是呂採桑這樣被顧璨認可的朋友,撐死了就是哪天呂採桑給人打殺,他顧璨幫著報仇就算很講朋友義氣了。

    顧璨趴在那兒,問道:“陳平安,當年我孃親那碗飯,不就是一碗飯嗎?你去敲開別人家的門,求著街坊鄰居,也不會真的餓死吧?”

    陳平安點點頭,“所以我會更加感激嬸嬸。”

    顧璨問道:“就因為那句話?”

    陳平安緩緩道:“你忘了?我跟你說過的,我孃親只讓我這輩子不要做兩件事,一件事是乞丐,一件事是去龍窯當窯工。”

    顧璨嘆了一口氣。

    顧璨又問:“現在來看,就算我當時沒有送你那本破拳譜,可能沒有撼山拳,也會有什麼撼水拳,撼城拳吧?”

    陳平安還是點頭,不過說道:“可道理不是這麼講的。”

    這個世道給予你一份善意,不是這個有一天當世道又給予我惡意之後,哪怕這個惡意遠遠大於善意,我就要全盤否定這個世界。那點善意還在的,記住,抓住,時時記起。

    這就是崔東山提起過的脈絡障。每一個對對錯錯,單獨存在,就像道祖觀道的那座蓮花小洞天,小一點說,每一次對錯是非,大一點講,就是每一門諸子百家的學問,就是每一株浮出水面的蓮花,雖然池塘下邊泥土裡,有著複雜的藕斷絲連,相互盤繞,可若是連上邊那麼明顯的蓮花蓮葉都看不清楚,還怎麼去看水底下的真相。

    顧璨笑道:“陳平安,你咋就不會變呢?”

    陳平安想了想,“可能是我比你運氣更好,在一些很重要的時刻,都遇到了好的人。”

    顧璨使勁搖頭,“可不是這樣的,我也遇到你了啊,當時我那麼小。”

    顧璨抽了抽鼻子,“那會兒,我每天還掛著兩條鼻涕呢。”

    陳平安皺起了臉,似乎是想要笑一下。

    顧璨找了個由頭,拉著小泥鰍走了。

    等到房門關上後,不斷遠去的腳步越來越輕微,陳平安的面容和精氣神便一下子垮了,很久之後,抹了一把臉,原來沒有眼淚。

    陳平安輕輕呼出一口氣,走回書房,坐在書案前。

    又站起身,陳平安將那把劍仙摘下,養劍葫也摘下,都放在書案一邊。

    在“審大小”那一張紙上,寫下四行字。

    一地鄉俗。

    一國律法。

    一洲禮儀。

    天下道德。

    陳平安寫完之後,神色憔悴,便拿起養劍葫,喝了一口酒,幫著提神。

    然後在一地鄉俗之後,又寫下書簡湖三個字。

    ————

    顧璨回到自己房間,裡邊有三位開襟小娘,一個是池水城範彥送來的,她是石毫國落難的官宦子女,一個是素鱗島上整座師門被青峽島剿滅後,給顧璨強擄過來的,一個是蜀哭島上的外門弟子,她自己要求成為開襟小娘的。

    顧璨坐在桌旁,單手託著腮幫,讓三位開襟小娘站成一排,問道:“小爺我要問你一個問題,只要照實回答,都有重賞,敢騙我,就當是小泥鰍今天的開胃小菜好了。至於照實回答之後,會不會惹惱小爺,嗯,以前難說,今天不會,今天你們只要說實話,我就開心。”

    三位姿色各異卻都頗為嬌豔動人的開襟小娘,戰戰兢兢,不知道這個性情難料的小主人,到底想要做什麼。

    顧璨問道:“你們覺得成為了開襟小娘,是一種好事還是壞事,好,有多好,壞,有多壞?”

    那位蜀哭島外門弟子的開襟小娘,立即說道:“回稟少爺,對奴婢來說,這就是天大的好事,整座蜀哭島,不但就奴婢活了下來,而且還不用每天擔驚受怕,少爺不會肆意欺辱、打殺我們,少爺你是不知道,如今多少書簡湖年輕女修,想要成為少爺身邊的丫鬟。”

    第二位石毫國世族出身的年輕女子,猶豫了一下,“奴婢覺得不好也不壞,到底是從世族嫡女淪為了奴婢,可是比起去青樓當花魁,或是那些粗鄙莽夫的玩物,又要好上許多。”

    最後一位開襟小娘,是素鱗島島主的嫡傳弟子,冷著臉道:“我恨不得將少爺千刀萬剮!”

    顧璨沒有絲毫動怒,問道:“素鱗島怎麼都是要被滅的,膽敢暗中勾結其餘八座大島,試圖圍攻我們青峽島,你們師門是怎麼死的,知道嗎?是蠢死的,九座大島裡邊,就你們素鱗島離著我們青峽島最近,行事還那麼跳。你的那個大師兄,是如何成為了青峽島的末等供奉?你真不知道?你恨我一個外人做什麼?就因為我和小泥鰍殺的人多了些?可你恨也行,可好歹還是應該稍稍感激我救了你吧?不然你這會兒可就是你大師兄的胯下玩物了,他如今逐漸顯露出來的那些床笫癖好,你又不是沒聽說過。”

    那位開襟小娘咬牙切齒道:“感激?我恨不得把你顧璨的那對眼珠子當做下酒菜!”

    顧璨嘿了一聲,“以前我瞧你是不太順眼的,這會兒倒是覺得你最有意思,有賞,重重有賞,三人當中,就你可以拿雙份賞賜。”

    顧璨揮揮手,“都退下吧,自個兒領賞去。”

    顧璨輕聲問道:“小泥鰍,你覺得我錯了嗎?”

    小泥鰍坐在他身邊,柔聲道:“沒呢,我覺得主人和陳平安都沒有錯,只是陳平安更……對一些?但是這也不能說主人就錯了嘛。”

    顧璨轉頭笑道:“小泥鰍,你以前腦子都不好使唉,今兒咋這麼靈光啦?”

    小泥鰍突然有些沒精打采,“主人,對不起啊。”

    顧璨哈哈大笑,“對不起個啥,你怕陳平安?那你看我怕不怕陳平安?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我都沒覺得不好意思,你對不起個什麼?”

    小泥鰍搖頭晃腦,開心起來。

    顧璨雙手環胸,挑眉道:“我連孃親都不怕,天大地大,就只怕陳平安一個人,我覺得咱們倆已經很英雄好漢了。”

    顧璨突然耷拉著腦袋,“小泥鰍,你說陳平安幹嘛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呢?要跟我嘮叨那麼多我肯定不會聽的道理呢?”

    小泥鰍使勁搖頭。

    顧璨伸出一根手指,“所以說你笨,我是知道的。”

    顧璨自言自語道:“陳平安,又在犯傻了,想要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送給我。可是這一次,不是吃的穿的好玩的,所以我不太願意收下了。”

    小泥鰍身體前傾,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撫平顧璨的緊皺眉頭。

    ————

    拂曉時分,天邊漸漸泛起魚肚白。

    一宿沒睡的陳平安關上門,離開屋子,走出府邸,想要出去散散步。

    一襲墨青色蟒袍的顧璨很快追上來。

    青峽島附近的湖水中,現出真身的小泥鰍在緩緩遊曳。

    陳平安說道:“我昨天說了那麼多,是想要你認錯,後來發現很難,沒關係。我今天接下來要說的,希望你能夠記住,因為我不是在說服你,我只是給你說一些你可能沒有想到的可能性。你不願意聽,先記著,說不定哪天就用得著了。做得到嗎?”

    顧璨點頭道:“沒問題,昨天那些話,我也記在心裡了。”

    陳平安手中拎著一根樹枝,輕輕戳著地面,緩緩而走,“天底下,不能人人都是我陳平安,也不能人人都是顧璨,這都是不對的。”

    “正是因為世上還有這樣那樣的好人,有很多我們看見了、還有更多我們沒有看見的好人,才有我和顧璨今天的活著

    ,能夠昨天坐在那裡,講一講我們各自的道理。”

    “說這些,不是證明你顧璨就一定錯了,而是我希望你對這個世界,瞭解更多,知道更多,江湖不止是書簡湖,你總有一天,是要離開這裡的,就像當年離開家鄉小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