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四百三十章 桌上又有一碗飯

    鬧一鬧,陳平安保準兒就不生氣了,唉,就是可惜如今我沒那兩條鼻涕了,那可是我最大的法寶,曉得不?每次陳平安幫過我和孃親,只要一見到我抽鼻涕,他就會繃不住臉,就會笑起來的,每次在那之後,他可就不會再生我氣嘍。”

    小泥鰍點點頭。

    顧璨和它自己,才知道為何當時在街上,它會退一步。

    它是真怕。

    那是一種涉及它大道根本的敬畏和忌憚。

    恐怕連陳平安自己,以及整座驪珠洞天,以及如今顧璨的師父,截江真君劉志茂,都不知道緣由。

    因為這條小泥鰍,與李二那尾被裝在龍王簍裡邊的金色鯉魚,還有宋集薪院子裡那條五腳蛇,都還很不一樣,能夠成功捕獲小泥鰍這樁天大的機緣,就是陳平安本身的機緣!是陳平安在驪珠洞天,唯一一次靠自己抓住、並且有機會牢牢抓在手心的機緣!但是陳平安憑藉本心,贈送給當時同樣是發乎本心、靈犀所致、舔著臉跟陳平安討要泥鰍的顧璨,就等於是自己送出去了機緣,轉為了顧璨自身的大道機緣。

    可這不妨礙對於小泥鰍而言,陳平安依舊是它的半個主人!

    雖說陳平安如今肯定無法駕馭已是元嬰境的小泥鰍,但要說小泥鰍敢對陳平安出手,除非是如今的主人顧璨下死命令才行,它才敢。

    顧璨突然趴在桌上,“小泥鰍,天底下除了孃親,就只有陳平安,真真正正願意把自己所有最好的東西,送給我了。不當窯工的時候,當了窯工之後,陳平安都是這樣的,只要手頭有了丁點兒錢,他自己不捨得買的,只要我饞嘴了,他都會眉頭不皺一下,還騙我他掙著了大錢,我是後來聽劉羨陽說漏了嘴,才知道的。小泥鰍,你說,陳平安為什麼生氣呢?”

    小泥鰍搖搖頭。

    顧璨轉過身,頭腦靠著桌面,雙手籠袖,“那你說,陳平安這次生氣要多久?唉,我現在都不敢跟他講這些開襟小娘的事情,咋辦?”

    顧璨流著眼淚,“我知道,這次陳平安不一樣了,以前是別人欺負我和孃親,所以他一看到,就會心疼我,所以我再不懂事,再生氣,他都不會不認我這個弟弟,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我和孃親已經過得很好了,他陳平安會覺得,就算沒有他陳平安,我們也可以過得很好,所以他就會一直生氣下去,會這輩子都不再理睬我了。可是我想跟他說啊,不是這樣的,沒有了陳平安,我會很傷心的,我會傷心一輩子的,如果陳平安不管我了,我不攔著他,我就只告訴他,你如果敢不管我了,我就做更大的壞蛋,我要做更多的壞事,要做得你陳平安走到寶瓶洲任何一個地方,走到桐葉洲,中土神洲,都聽得到顧璨的名字!”

    顧璨伸出雙手,捂住臉龐。

    這是顧璨到了書簡湖後,第二次露出如此軟弱一面,第一次,是在青峽島與孃親過中秋節,一樣是說到了陳平安。

    小泥鰍與顧璨心意牽連,所有的悲歡喜怒,都會跟著一起,它便也落淚了。

    ————

    樓船終於到達青峽島。

    下船的時候,陳平安拿出一枚玉牌,遞給那條小泥鰍,陳平安沉聲道:“拿給劉志茂,就說先他先收著,等我離開青峽島的時候還給我。再告訴他一句話,我在青峽島的時候,不要讓我看到他一眼。”

    它接過手的時候,如同稚子抓住了一把燒得通紅的火炭,驀然一聲尖叫響徹雲霄,差點就要變出數百丈長的蛟龍真身,恨不得一爪拍得青峽島渡口粉碎。

    就在它想要一把丟掉的時候,陳平安面無表情,說道:“拿好!”

    小泥鰍充滿了畏懼,忍住劇痛,仍是死死攥緊那枚篆刻有“吾善養浩然氣”的古怪玉牌,去尋找那位截江真君。

    渡口這邊早有人候著,一個個卑躬屈膝,對顧璨諂媚無比。

    陳平安對顧璨說道:“麻煩跟嬸嬸說一聲,我想再吃一頓家常飯,桌上有碗飯就成。”

    顧璨使勁點頭,只要陳平安願意坐下吃飯就成,便讓青峽島一位老修士管家趕緊去府上通知孃親,不用大魚大肉,就準備一桌子普普通通的家常飯!

    顧璨帶路,陳平安走在一旁,走得慢。

    顧璨以為陳平安是想要到了府上,就能吃上飯,他巴不得多逛一會兒,就故意腳步放慢些。

    陳平安突然說道:“我這些天一直就在池水城,問你和青峽島的事情,問了很多人,聽了很多事。”

    顧璨耷拉著腦袋,“猜出來了。”

    陳平安又說道:“有些話,我怕到了飯桌上,會說不出口,就不敢說了,所以見到嬸嬸之前,可能我會多一些你不愛聽的話,我希望你愛不愛聽,不管你心裡覺得是不是狗屁不通的歪理屁話,你先聽我講完,行不行?我說完之後,你再說你的心裡話,我也希望不要像那個刺客一樣,不用擔心我喜不喜歡聽,我只想聽你的心裡話,你是怎麼想的,就說什麼。”

    顧璨嗯了一聲,“你講,我聽著。”

    陳平安緩緩道:“對不起,是我來晚了。”

    顧璨一下子停下腳步。

    陳平安也停下腳步,在青峽島所有充滿好奇的修士眼中,這是一個神色萎靡的“中年男人”,面容顯露不出來,可是眼神是一個人的心扉顯露,那種疲態,無法掩飾。

    當年草鞋少年和小鼻涕蟲的孩子,兩人在泥瓶巷的離別,太著急,除了顧璨那一大兜槐葉的事情,除了要小心劉志茂,還有那麼點大的孩子照顧好自己的孃親外,陳平安好多話沒來得及說。

    陳平安抬起頭,望向青峽島的山頂,“我在那個小鼻涕蟲離開家鄉後,我很快也離開了,開始行走江湖,有這樣那樣的磕磕碰碰,所以我就很怕一件事,害怕小鼻涕蟲變成你,還有我陳平安,當年我們最不喜歡的那種人,一個大老爺們,喜歡欺負家中沒有男人的婦人,力氣大一些的,就欺負那個婦人的兒子,喝了酒,見著了路過的孩子,就一腳踹過去,踹得孩子滿地打滾。所以我每次一想到顧璨,第一件事,是擔心小鼻涕蟲在陌生的地方,過得好不好,第二件事,就是擔心過得好了後,那個最記仇的小鼻涕蟲,會不會慢慢變成會氣力大了、本事高了,那麼心情不好、就可以踹一腳孩子、不管孩子生死的那種人,那個孩子會不會疼死,會不會給陳平安救下之後,回到了家裡,孩子的孃親心疼之餘,要為去楊家鋪子花好些銅錢抓藥,之後十天半個月的生計就要更加困難了。我很怕這樣。”

    “可是怨不得別人,怪我,怪我第一次從大隋返回小鎮後,第二次走江湖,明明是要南下去老龍城的,為什麼不願意寧肯給人送劍送得慢一點,為什麼就不肯繞路,耽擱幾個月而已,也要去看看那個小鼻涕蟲,去親眼看看他和孃親到底過得好不好,而不是通過一些消息,知道他們兩個人生命無憂,好像混得還不錯,就覺得晚一些再去,等到自己混得出息了,能夠給那個小鼻涕蟲更多的東西,再去看他也不遲。”

    “行走江湖,生死自負,你殺青峽島供奉,殺你那個大師兄,殺今天的刺客,我陳平安只要在場,你不殺,殺不了,我都會幫你殺!這樣的人,來得再多,我都殺,來一個我殺一個,來了一萬個,我如果只能殺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我就只怪我陳平安拳頭不夠硬,劍不夠快!因為我答應過你,答應過我自己,保護好那個小鼻涕蟲,是我陳平安最天經地義的事情,都不用講道理,根本不需要!”

    “可是,你顧璨有一千個一萬個理由,告訴自己,告訴我陳平安,說書簡湖就是這樣的腌臢地方,世道就是這個鳥樣的世道,我不殺人立威,別人就會來殺我。這些都不是你顧璨濫殺無辜的理由。那麼多莫名其妙就死了的人,連原因都不知道的人,殺了之後,你顧璨心裡那個坎,過得去,我陳平安,過不去。我會想,那麼多人,幾十個,幾百個,就是幾十個、幾百個當年在泥瓶巷跟在一個泥腿子陳平安屁股後頭的小鼻涕蟲,就是幾十個幾百個那個泥腿子窯工。然後這麼多人,都死了。那個當年在泥瓶巷快餓死了也不願意去敲門的陳平安,在泥瓶巷走了一遍又一遍,沒死,那個當年給一個酒醉王八蛋踹了一腳的小鼻涕蟲,沒死。”

    陳平安停下言語,拍了拍身邊顧璨的肩膀,“走吧,嬸嬸還等著我們。路再難走,總要走的。”

    兩人並肩前行。

    陳平安緩緩道:“我陳平安不想做道德聖人,可是不做那種道德聖人,不是說我們就可以不講半點道理了。”

    “別人講不講理,我不管。你顧璨,我要管,管了有沒有用,我總要試試看。我爹孃

    死後,我就沒有了所有的親人,劉羨陽,還有你顧璨,你們兩個,就是我的親人。天下這麼大,小鎮那邊,我就只有你和劉羨陽兩個親人,別的任何地方天塌下,我都可以不管,但是哪怕真的天塌下了,只要壓到了你們,我陳平安不管本事有多大,都要去試試看,把塌下來的天給扛回去!就算扛不回去,挑不起來,那我陳平安就是死,也要幫你們討回一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