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四百零四章 心神往之

    多是大隋京城的青壯官員,歲數不大。年長者如陶鷲,不過四十五歲。

    蔡豐是一位身材高大的英俊青年,器宇軒昂,哪怕面對這些高官,依舊不輸氣勢。

    這既是自恃才學,也跟這棟府邸的姓氏有關係。蔡家老祖宗蔡京神,哪怕再淪為笑柄,那也是一位庇護大隋京城多年的元嬰老神仙。

    眾人或飲茶或喝酒,已經謀劃妥當,極有可能大隋未來走勢,甚至是整個寶瓶洲的未來走勢,都會在今夜這座蔡府決定。

    半旬後就是皇帝陛下召開千叟宴,在這前後,都可行事!

    蔡豐起身朗聲道:“苦讀聖賢書,全山河,百姓不受凌辱,保國姓,不被異邦外姓凌駕於上,我輩書生,捨身取義,正在此時!”

    另外一位尚在翰林院的新任狀元郎,猛然起身,將手中酒杯丟擲在地,摔得粉碎,沉聲道:“子無二父,臣無二君。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我大隋開國三十六將,大半皆是儒士出身!”

    群情激憤,激昂慷慨。

    有人振臂高呼,“誓殺文妖茅小冬!”

    有人愴然落淚,手掌一次次重拍椅把手,“我大隋豈可向那蠻夷宋氏卑躬屈膝,割地求和,不戰而敗,奇恥大辱!”

    眾人漸次散去。

    蔡豐並沒有為誰送行,不然太過扎眼。

    雖說宋善已經安排妥當,蔡家附近夜禁都已經清理乾淨,全是這位步軍衙門副統領的心腹校尉士卒,但還是小心為妙。

    蔡豐獨自留在寂寥的宴客廳,猶有酒香瀰漫。

    蔡豐眼神炙熱。

    挽狂瀾於既倒,舍我蔡豐其誰?!

    苗韌和那位名為新科狀元郎章埭同乘一輛馬車離去。

    兩人在車廂內相對而坐。

    苗韌看著神色自若的年輕人,心中有些自嘲,自己竟然還不如一個弱冠之齡的晚輩來得鎮定,不愧是被譽為宰相器格的年輕人,與那山崖書院的未來君子李長英,楠溪楚侗,再加上一個蔡豐,號稱京城四靈,是大隋年輕一輩的翹楚人物,此外還有已故大將軍潘茂貞之子潘元淳在內的四魁,不過這些都是將種子弟,在最年輕的潘元淳離開書院去往邊境投軍後,四魁就都身在行伍。

    這四靈四魁,總計八人,豪閥功勳之後,例如楚侗潘元淳,有四人。奮發於寒門庶族,也有四人,比如眼前章埭和李長英。

    苗韌知道,被捲入此次謀劃的,僅是這些前程似錦、註定仕途順遂的年輕人,就多達三人。

    因此苗韌覺得大隋所有英靈都會庇護他們大功告成。

    苗韌掀開車簾子,往外看了一眼,夜色深沉,距離天亮還有很久。

    ————

    回去的路上,陳平安還在思量著林守一說的那件事情,可是思來想去,都沒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值得林守一感激在心的壯舉。

    若說是李寶瓶和李槐心心念念,陳平安絲毫不奇怪,小嘛,

    可是林守一不同,大概是出身比較敏感的緣故,從來就心思細膩,極有主見,而且志向高遠,所以在求學途中就早早涉足修行之路,陳平安並不意外。

    朱斂直覺敏銳,沒有徑直返回自己客舍,而是跟隨陳平安進了屋子,輕聲問道:“有狀況?”

    名義上的主僕二人,接連不斷的大戰死戰,養出了默契。

    陳平安沒有對朱斂隱瞞,倒了兩碗酒後,點頭道:“茅山主告訴我,近期大隋京城有人要針對書院學子,希望藉著大隋皇帝舉辦千叟宴的關鍵時期,有大驪使節參與盛會,一旦書院這邊出了問題,就可以挑起兩國民憤,繼而打破微妙平衡,說不定就要掀起邊境戰火。這兩年大隋朝野上下,對於高氏皇帝主動向眼中的蠻夷大驪俯首帖耳,本來就憋著一口邪火,從倍感屈辱的文臣武將,到義憤填膺的士林文壇,再到困惑不解的庶民百姓,只要出現一個契機,就會……”

    朱斂接話道:“星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大隋將沒有回頭路可走,即便是高氏皇帝,都要被迫撕毀山盟。”

    陳平安淡然道:“這些朝堂大事,求仁得仁復無怨懟,我懂,所以我本來不會管,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跟我們行走江湖各擔生死是一樣的道理,只是牽扯到了寶瓶他們……”

    陳平安一飲而盡碗中酒,不再說話。

    朱斂微微訝異。

    好重的殺氣。

    心湖之中,激盪起一股兇橫之氣。

    朱斂欲言又止。

    陳平安臉色淡然,“我知道。”

    陳平安倒了一碗酒,“越是練劍,就越是被劍仙魏晉當年劈開夜幕一劍,以及左右在蛟龍溝的大殺四方所影響,我這個人,膽子小,最不敢隨心所欲,但是後來被杜懋的吞劍舟穿腹重傷,再到後來,遇到仇人李寶箴,我越來越清楚,自己的心境出了問題。甚至有可能,與我最早的時候,本命瓷破碎還有很大關係,總之很麻煩。”

    朱斂擔憂道:“那少爺如何處置?這似乎涉及到心結……或者說是修道之人的心魔?”

    陳平安抬起酒碗,與朱斂碰了一下,微笑道:“多讀書。”

    見朱斂一臉匪夷所思,陳平安苦笑道:“不是跟你開玩笑。”

    朱斂喝了口酒,搖搖頭。

    這要不是玩笑,天底下還有玩笑?

    陳平安輕聲道:“我在到達東華山書院之前,其實就開始有意無意,去深讀精度聖賢書,在青鸞國我為何會去看法家書籍?就在於我發現只讀儒家書籍,似乎與我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本心,不是完全契合,效果不大,才在崔東山的建議下,想要將儒家道德文章跟法家根本學問,相互驗證,回頭來看,確實有些用處,等到了書院,看到了茅山主腰間戒尺,看到了上邊的刻字,我才豁然開朗,覺得路是走對了,只是先前迷迷糊糊,憑藉直覺而行,到底要去何方,其實心裡沒底,你可能不清楚,我陳平安最怕那種……”

    陳平安開始醞釀措辭。

    朱斂試探性道:“拔劍四顧心茫然。”

    陳平安笑道:“有這麼點意思。只要給我看到了……有人站在某個遠處,或是高處,再遠再高,我都不怕。”

    陳平安用手指在桌面輕輕寫字,緩緩道:“聖人有云:從心所欲,不逾矩。這就是對症之藥。”

    朱斂舉著酒碗,總覺得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陳平安大笑道:“喝酒還需要理由?走一個!”

    兩人飲盡碗中酒。

    陳平安覺得既然武夫歷練,生死大敵,最能裨益修為,那麼自己練氣士,以此砥礪心性,苦中作樂,當做修行的斬龍臺,有可不可?

    就像當初在承天國中嶽,渡船飛舟之上,朱斂向裴錢遞出一拳,給裴錢躲過。

    石柔不是純粹武夫,不知道裴錢憑藉“本能”、破境躲過四境一拳,妙在何處。

    朱斂也同樣因為不是修道之人,不瞭解地仙之流視心魔如死敵之恐怖,所以不理解陳平安所求境界,到底有多高。

    喝過了酒。

    朱斂開始習慣性盤算,道:“聽石柔說,上次在獅子園牆頭上,少爺差點跟師刀房那個娘們柳伯奇打起來,幾乎要拔出背後長劍,但是石柔在你身後,發現少爺哪怕只是握住了劍柄,事後手心就被灼燒受傷?事後不得不縮手入袖,以免被柳伯奇發現真相?”

    陳平安點頭道:“沒辦法,半仙兵就是這麼難伺候。”

    朱斂面露疑惑。

    關於藕花福地與丁嬰一戰,陳平安曾經說得仔細,算是主僕二人之間的棋局覆盤。

    陳平安解釋道:“之前跟你講過的那把‘長氣’劍,雖然品秩更高,卻被那位老大劍仙破開了絕大多數禁制,不然我到死都拔不出那把劍,而老龍城苻家作為賠罪的‘劍仙’,一方面他們是心存看戲,知道送了我,意味著很長一段時間內所謂的半仙兵,只是雞肋,再者也是合乎規矩的,他們幫忙打開所有禁制,意味著這把劍仙劍,就像一棟宅院,直接沒了大門鑰匙,落在我陳平安手裡,可以用,若是不小心落在別人手裡,一樣可以自由進出府邸,反而是用心叵測的舉動。”

    陳平安伸手一抓,將床鋪上的那把劍仙駕馭入手,“我一直在用小煉之法,將那些秘術禁制抽絲剝繭,進展緩慢,我大概需要躋身武道七境,才能一一破解所有禁制,運用自如,如臂使指。如今拔出來,就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不到萬不得已,最好不要用它。”

    朱斂恍然,喝了口酒,然後緩緩道:“李寶瓶,李槐,林守一,於祿,謝謝。五人都來自大驪。刺殺於祿意義不大,謝謝已經挑明身份,是盧氏遺民,雖曾是盧氏第一大仙家府邸的修道天才,但是這個身份,就決定了謝謝分量不夠。而前三者,都來自驪珠洞天,更是齊先生昔年悉心教誨的嫡傳弟子,其中又以小寶瓶和李槐身份最佳,一個家族老祖已是大驪供奉元嬰,一個父親更是止境大宗師,任何一人出了問題,大驪都不會善罷甘休,一個是不願意,一個是不敢。”

    陳平安並沒有跟朱斂提起李希聖的事情,所以朱斂將“不敢”給了父親是李二的李槐。

    李希聖當年在泥瓶巷,以六境練氣士修為對峙一名先天劍胚的九境劍修,防禦得滴水不漏,完全不落下風。

    之後在落魄山竹樓上畫符,字字萬鈞,更是使得整座落魄山下沉。

    其實這些都不重要。

    對於陳平安而言。

    李寶瓶本身的安危,最重要。

    陳平安又給朱斂倒了一碗酒,“怎麼感覺你跟著我,就沒有一天安穩日子?”

    朱斂大口喝酒,抹了抹嘴角,笑道:“少爺你若是早些進入藕花福地,遇到最風光時候的老奴,就不會這麼說了,生生死死的,從來是彈指一揮間。”

    陳平安笑道:“當時我能贏過丁嬰,也跟他一味託大有些關係,如果遇到你這麼不講究宗師風範的,估計死的會是我。”

    朱斂趕緊喝完碗中酒,舔著臉伸出酒碗,“就衝少爺這句話,老奴就該多喝一碗罰酒。”

    陳平安還真就給朱斂又倒了一碗酒,有些感觸,“希望你我二人,不管是十年還是百年,經常能有這般對飲的機會。”

    朱斂咧嘴道:“這有何難?”

    陳平安今夜酒沒少喝,已經遠超平時。

    兩人分開後,陳平安去往茅小冬書齋,關於煉化本命物一事,聊得再細都不過分。

    夜幕中。

    陳平安一人獨行。

    ————

    學舍熄燈前。

    裴錢赧顏道:“寶瓶姐姐,我睡相不太好唉。”

    李寶瓶想了想,就去將佔據一張床鋪的所抄小書山,搬去疊放在另外一座小書山上邊。

    兩人躺在各自被褥裡,李寶瓶直挺挺躺好,說了“睡覺”二字後,轉瞬間就熟睡過去。

    裴錢小心翼翼地輾轉反側,很晚才迷糊睡去。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好似一顆粽子,給裹在了被角墊好的溫暖被褥中。裴錢轉頭一看,李寶瓶的被褥收拾得整齊得不像話,就像刀切出來的豆腐塊,裴錢一想到自己每次收拾被褥的隨便一鍋端,想了想,有些愧疚,便又舒舒服服睡了個回籠覺。養好精神,今天才能繼續糊弄那個呆頭呆腦的李槐,以及兩個比李槐更笨的傢伙。

    至於跟李寶瓶掰手腕,裴錢覺得等自己什麼時候跟李寶瓶一般大了,再說吧,反正自己歲數小,輸給李寶瓶不丟人。

    明年自己十二歲,李寶瓶十三歲,自然仍是大她一歲,裴錢可不管。明年復明年,明年何其多,挺不錯的。

    李寶瓶起床後一大早就去找陳平安,客舍沒人,就飛奔去茅山主的院子。

    等在門口。

    茅小冬作為坐鎮書院的儒家聖人,只要願意,就可以對書院上下洞若觀火,所以只得與陳平安說了李寶瓶等在外邊。

    陳平安離開書齋,去將李寶瓶接回書齋,路上就說遊覽大隋京城一事,今天不行。

    李寶瓶得知陳平安最少要在書院待個把月後,便不著急,就想著今兒再去逛些沒去過的地方,不然就先帶上裴錢,只是陳平安又建議,今天先帶著裴錢將書院逛完,夫子廳、藏書樓和飛鳥亭這些東華山名勝,都帶裴錢走走

    看看。李寶瓶覺得也行,不等走到書齋,就風風火火跑了,說是要陪裴錢吃早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