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三百六十四章 無解之局

    (13000字章節。)

    大寒時節,飛鳥厲疾。

    登龍臺畔,風嘯聲,猶如悍婦的喋喋不休。

    老龍城內城,幾輛馬車停在灰塵藥鋪外邊的街巷拐角處。

    苻家一聲令下,全城戒嚴,不但不允許山澤野修、世俗百姓去往城外的登龍臺觀戰,還嚴禁城內除六大姓氏外的任何人結伴上街。當然一些手眼通天的大族子弟,可以與世交六姓借取一塊家族令牌,懸掛在腰後,便可在登龍臺與內城之間暢通無阻。老龍城內自然頗有怨言,可是礙於苻家如今威勢凌人,苻家又早早與六姓之外的主要家族話事人通氣,倒是沒有太大的么蛾子,老龍城內時有摩擦,又給瞬間壓下,就像一朵朵小浪花,一些個自恃身份的刺頭子弟,被腰懸老龍布雨佩的苻家修士阻擋回府邸後,少不得給聞訊趕來的長輩罵得狗血淋頭,訓斥他們還要不要命了。

    灰塵藥鋪,喝過了朱斂熬製的米粥後,蓄勢待發,一行人即將出發前往那座登龍臺。

    鄭大風率先走出正屋,在門口抽了幾口旱菸,倒不是看不出如何緊張神色。不過相較之前的邋里邋遢,今天換上了一身略顯老舊卻清洗乾淨的青色長褂。

    朱斂和裴錢收拾了桌上的碗筷盤碟。

    隋右邊一襲白衣,揹負那把“吃心無數”後、品秩越來越高的痴心劍,她站在屋簷下,武道第七境金身境修為,風姿卓絕,望若神仙。

    盧白象依舊是儒衫穿著,不再攥幾顆棋子在手心摩挲,懸佩狹刀停雪,這把佩刀,原主人可謂既是太平山斬妖除魔、口碑極好的元嬰地仙,更是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妖族大佬,一塊祖師堂嫡傳玉牌,使得陳平安在破廟身陷圍殺。

    魏羨今兒裝束最扎眼,問了陳平安在老龍城穿龍袍犯不犯法,陳平安笑著說你穿皇后娘娘的鳳冠霞帔都沒人管你,魏羨就穿上了那件從畫卷中一起帶出的龍袍,南苑國開國皇帝的朝服。袖中藏有那顆兵家甲丸,西嶽,神人承露甲的祖宗甲之一。

    好似廚子的朱斂擦拭著手上水跡,從灶房走出,身後跟著個今兒好像一直心情不太好的裴錢。

    陳平安今天依舊身穿那件法袍金醴,髮髻別有那枚尋常材質的玉簪子,腰懸硃紅酒葫蘆,另一側掛了一塊誰都不曾見過的素白玉牌。

    玉牌只是被陳平安從一座曾經盤踞“一縷極小極小劍氣”的氣府取出,屬於範峻茂所謂的小煉,如今仍是隻能看,不能用。

    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個念想。

    準確說來,是陳平安這個泥腿子為數不多的執念之一。

    為爹孃報仇。答應寧姚當大劍仙。跟劍靈姐姐的甲子之約,有朝一日,能夠堂堂正正,對四座天下說一句話。

    陳平安今天腳上換了雙新靴子,是先前裴錢偷偷送來的,天未亮,裴錢就摸黑起床了,來到在藥鋪前邊打地鋪的陳平安身邊,手裡拎著雙靴子,陳平安好奇問她靴子哪來的,裴錢說那次在客棧,不是跟九娘他們借了幾兩銀子嘛,去狐兒鎮除了買吃的,大頭開銷還是這雙靴子,一早就想送給陳平安的,可是後來狐兒鎮那邊的人罵上了門,陳平安又要趕她走,把她一個人留在客棧,她生氣了嘛,就把它給埋了,後來陳平安改變主意,又帶上了她趕路去蜃景城,她晚上又偷偷挖了出來,當時鍾魁在她旁邊看熱鬧,還說是什麼衣冠冢,她一路走到蜃景城渡口,清境山仙家渡口,再到老龍城,一直怕衣冠冢這事兒,會惹陳平安發火,她心裡又有些做賊心虛,就一直沒敢拿出來。

    當時一大一小,大的坐在地鋪上,開始穿靴子,有些高興,只是沒有誇獎枯瘦小女孩幾句,不過想說的話,大概都在他那張年輕臉龐、那雙乾淨眼眸裡頭了。

    小的蹲在一旁,問道:“合腳不?”

    陳平安點頭道:“合腳。”

    只是陳平安穿上了靴子後,起身蹦跳了兩下,就翻臉不認人了,說讓裴錢跟趙氏陰神留在灰塵藥鋪,不用跟著去登龍臺,而且之後陰神也會在某個時刻離開藥鋪,要裴錢不用怕,只要別擅自離開藥鋪就不會有危險。

    裴錢當然不樂意,這些天她可是每天都在勤學苦練那套瘋魔劍法,只是看陳平安說得認真,就耷拉著腦袋,哦了一聲。

    此時此刻,陳平安望向鄭大風笑問道:“怎麼說,出發?”

    鄭大風狠狠吸了一口旱菸,將煙桿別在腰間,大踏步向院子,“走!”

    一行人離開灰塵藥鋪,走在巷子裡。

    上了范家送來的馬車,範二和老劍修馬致都沒在,之前範二又來過一趟藥鋪,兩人在屋頂坐著喝酒,陳平安就要他大寒這一天不許出現在藥鋪附近,範二說他知道事情輕重,不會任性行事。

    裴錢端了條小板凳坐在灰塵藥鋪門口,低頭彎腰,雙手抱住膝蓋。

    腳下有那根與她朝夕相處了很久的行山杖,被她踩在鞋底,輕輕捻動,滾來滾去。

    門檻那邊,還傾斜立著一把油紙傘,這是陳平安要求她的,哪怕是在灰塵藥鋪,也要把傘帶在身邊附近。

    趙氏陰神暫時沒有動身,鄭大風只需要折斷煙桿,它就能夠出現在鄭大風身旁,太早現身登龍臺,說不定那邊早早有了應對之策,反而不妥。登龍臺附近,當得起藏龍臥虎這個說法,有資格站在那邊的,都是老龍城高高在上的神人異士,無一不是享受五大姓供奉的修士、宗師。

    那尊陰神站在黑炭小女孩身旁,問道:“擔心陳平安?”

    裴錢輕聲道:“我爹那麼厲害。”

    從驪珠洞天那座小廟走出的趙姓陰神,笑道:“厲害是厲害,就是傻了點,明明沒他的事情,非要趟渾水。”

    裴錢破天荒沒有跳腳罵人,自言自語道:“可不是,不然會一直帶著我?我是個賠錢貨唉,我爹都那麼有錢了,還是個財迷,從來不會大手大腳花錢,一顆銅錢兒都恨不得掰成八瓣用。”

    越說越愁,裴錢直起腰,從袖子裡掏出那張黃紙符籙,啪一聲貼在自己額頭,揚起腦袋,鼓起腮幫,吹得那張寶塔鎮妖符輕輕飄蕩起來。

    三輛馬車,有內城駛向外城。

    鄭大風獨自坐在最前邊的車廂裡,閉目養神,已經竭力壓抑的一身拳意,竟是有了滿溢而出的跡象,隨著馬車每次顛簸起伏,就有罡氣漂浮不定,只是很快就會在鄭大風的每次呼吸之間,迅猛掠回體內。

    九境巔峰武夫,自有其氣度。

    陳平安本該跟喜歡自稱老奴的狗腿子朱斂坐在一起,只是隋右邊搶先一步,朱斂多識趣,笑呵呵去跟魏羨盧白象坐一輛馬車了。

    車廂內,相對而坐。

    隋右邊開口詢問道:“你對盧白象刮目相看,是不是因為他第一個洩露天機,說了某句話?你對我如此不滿,是因為當初在邊陲客棧,我對你流露出的那抹殺機,被你察覺了?”

    陳平安反問道:“老道人說你們走出畫卷後,肯定對我忠心耿耿,是他在你們心境上動了手腳?”

    陳平安自問自答道:“可是我總覺得不像。不單單是你那次對我洩露了殺機,你們四人,在我眼中,始終是活生生的死個人,是人,就會有人心的起伏不定,不管再怎麼心如止水,古井不波,修行路上,誰都沒辦法敢說自己,不改初衷。所以我很好奇,那位老道人到底是為何敢說,要我放心用你們。”

    隋右邊也反問道:“你信不過……我們藕花福地的那位老天爺?”

    陳平安搖頭道:“在這件事情上,我信老道人。”

    隋右邊伸手抹過橫放在膝的痴心劍鞘,“我們四人,除了各自得到一句話,其實還有一句話,四人皆知……魏羨不好說,他從不與我們三人私下聊天,所以最少我和盧白象、朱斂知道這句話。”

    陳平安問道:“可以說?”

    隋右邊苦笑道:“其實說了也無所謂,就是‘親手殺死陳平安之人,可得唯一自由身’。所以你如果第一個請出我離開畫卷,我不管如何,都會嘗試著殺掉你。至於魏羨為何明明是第一個走出畫卷,卻沒有對你動手,甚至連殺意都沒有,我想不明白。等到客棧一戰,你一口氣請出其餘三人後,就成了一個相互牽制之局。誰都不願意別人得手,成為那個‘唯一’。”

    陳平安皺眉道:“可是魏羨在破廟外,親口說過我死,你們皆死,豈不是自相矛盾?”

    隋右邊笑道:“要麼是魏羨撒謊了半句,要麼是那位老天爺算到了你會先請出魏羨,故意沒有對他說這句話。不管魏羨如何,最少我、盧白象和朱斂三人,絕對不允許三人中其他兩個殺你,誰敢私下殺你,那他就會淪為其餘兩人的必殺對象。有沒有魏羨不知真假的那句話,我們都不願意失去……自由。你當過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應該知道對我們這種人來說,自由,絕不是可有可無的追求。”

    陳平安沒有對隋右邊所謂的“自由”多說什麼,只是感慨道:“難怪說人算不如天算,天算早已算盡人心。”

    陳平安很快否定了這句蓋棺定論,“不一定事事如此、人人如此。”

    隋右邊笑問道:“此次就算活了下來,公子也虧得很,值得嗎?”

    這座天下太大山太高,修士離開世間太遠,不值得的人和事太多了。

    陳平安沒有說話,開始閉眼修習劍爐立樁。

    三輛馬車駛出了外城,往登龍臺去。

    ————

    苻畦開始獨自登上那座登龍臺,拾階而上。

    苻家元嬰老祖並未露面,苻畦長子苻東海,長女苻春花,還有迎娶了雲林姜氏嫡女的“新郎官”苻南華,以及在此結茅修行的老龍城金丹第一人楚陽,和一撥供奉客卿,都站在登龍臺下方。

    楚陽臉色冷淡,他與鄭大風一戰後,因禍得福,成功破開大瓶頸,成為了一位元嬰神仙,但是今天在苻畦登臺之前,老修士卻坦言,無論勝負,他都不再出手摻和這攤子爛事,上次破例離開海邊茅屋,去了苻家攔阻鄭大風,已經盡了苻家供奉的天大本分。苻畦對此沒有異議,笑言楚老以後只管在此笑看海上潮起潮落,再不會有人間紛爭干擾楚老的靜修。

    苻東海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哀樂。

    他本以為在苻南華最得意的時候,自己設計坑害鄭大風,是為苻家立下一樁不大不小的功勞,可以壓一壓弟弟苻南華的氣勢。

    哪裡想到會是這般田地,城主父親苻畦甚至在他被鄭大風上門大傷後,連一面都沒有露,既不責罰,也無安慰,好像就當他這個長子是死人一個了。這才是最讓苻東海最抓狂的地方,苻畦身為苻家家主,還挑著老龍城城主的頭銜,對待家族事務和老龍城格局,從來“極好說話”,比如從不肆意打壓其餘大姓的蒸蒸日上,對待家族裡那些無法修行的蛀蟲廢物,更是極為優待,但是當苻畦不好說話的時候,苻東海苻春花這些嫡系子弟,甚至會感到膽寒。

    苻春花仰頭望向步步登高的那個高大背影,神色恍惚。

    她還記得父親當初帶著她去找鄭大風的場景,不算相談甚歡,不歡而散也算不上,有些志不同道不合的意思,大致就是從那天起,雙方井水不犯河水罷了。

    可是苻東海這次的小動作,卻惹來這麼大的風起雲湧,苻春花身為半個局外人,反而比惴惴不安的苻東海看得更透徹一些,其實父親苻畦對苻東海這次的自作聰明,並不生氣,反而隱約有些高興。就像一個不被寄予厚望的蠢貨,有一天誤打誤撞,總算給苦等已久卻無法入場的聰明人,做了一件幫得上大忙的事情。

    一直頂這個“少城主”身份的苻畦幼子苻南華,最百無聊賴。

    鄭大風死在登龍臺上,毫無懸念。

    至於那個姜氏嫡女,風風光光拜堂成親了不假,可是入了洞房後,雙方來了一場開誠佈公的談論,苻南華覺得可以接受,不過她長得很讓人意外,並非外界傳聞那般臃腫醜陋,便是比他喜歡過的那個桂花島金粟,姿色竟然有過之而無不及。不過苻南華沒有半點念頭,因為當時洞房內,這對名義上天作之合的新婚夫婦,除了早早脫了嫁衣換上平時衣裙的姜氏嫡女,身後就杵著一個教習嬤嬤。

    姜氏供養出來的一位老資歷元嬰劍修。

    苻南華哪敢造次,不過是多看了一眼姜氏嫡女,自己的妻子,就引來了那位教習嬤嬤的一記凌厲眼神,惹不起還躲不起嘛,之後苻南華就不再自討沒趣,除了一些個必須要有的面子功夫,就極少去她和老嬤嬤那邊找不自在,而那女子說話算話,就算是苻南華與

    朋友出門喝花酒的錢,她來出。

    苻南華覺得這樣的新婚日子,極好了,要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