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三百三十九章 怪人怪夢

    老人有些愧疚。

    陳平安想過之後,點頭答應下來。

    能夠護著姚氏老人去往京城,陳平安也能夠安心一些。

    老人第一句話其實說得不合官場規矩,入京赴任兵部尚書,是平調,甚至絕不是什麼貶謫,大泉王朝的兵部尚書,是實打實的朝堂要津,許多大將軍夢寐以求的一把座椅,只是對於姚鎮而言,這輩子哪天卸甲下馬了,那就是養老。

    再者需要離開姚家世世代代紮根的南方邊境,去往京師蜃景城,也算背井離鄉,以姚鎮這個歲數,以及大泉南邊定海神針的身份,大泉皇帝劉臻此舉,讓朝野上下很是咀嚼了一番。

    但是有一點可以確認,朝廷是準備保下姚氏了,或者說陛下已經下定決心,要將姚氏甩出漩渦,賞了姚鎮一個明哲保身、頤養天年的不錯結局。

    大泉劉氏雖然到了這一代,皇子之爭的激烈程度,有些超乎尋常,可是當今三位皇子,哪怕是那位年紀輕輕就坐鎮北邊的大皇子,對於朝野聲望,都很看重。說句難聽的,姚鎮在邊關老死病榻、戰死沙場或是莫名暴斃,都不出奇,唯獨不可能死在天子腳下的蜃景城。

    因為傳聞有一位大伏書院資歷深厚的君子,離開書院後,在蜃景城教書多年。

    姚鎮不希望陳平安以為雙方一同前往蜃景城,是要陳平安一行人護著姚家北上,便為陳平安梳理了一遍大泉朝堂的脈絡,詳細解釋瞭如今姚家的處境,為何已經算是脫離險境,這其中既有京師那位書院君子的功勞,更是客棧那位年輕君子的無形威懾。

    陳平安幾乎沒有說話,多是傾聽老將軍的闡述。

    唯獨一次詢問,是關於三皇子押送囚犯一事。

    姚鎮本是刻板之輩,比腐儒還要講究君臣、父子那一套,只是這次劫難,徹底傷了心,行事風格變了許多,許多以前打死都不會與人坦言的大泉內幕,雲淡風輕便說出了口,想來除了傷心,老人其實還有些放心,放下心來,安心養老了。

    此次北晉金璜府君和松針湖水神之爭,兩敗俱傷,壞了北晉國運根本,當初十數輛囚車當中,就關著北晉五嶽神祇之下的第一山神。三殿下為此密謀了七八年之久,動用了大量大泉王朝的秘密勢力,只要成功押送那位山神府君返回,在蜃景城眼中,這就是立下了不世之功,無異於武將開拓邊疆千里,只可惜功虧一簣,壞在了邊陲小鎮客棧裡頭,御馬監李禮死了,申國公獨子也死了,一來一回,十年辛苦經營,不過是得了面子,傷了裡子。

    夜色中,兩人走在官道上,姚鎮聊得很隨意,將陳平安視為恩人,並未因為陳平安的年紀而感到彆扭。

    在陳平安與老將軍在外閒聊的時候。

    客棧裡邊,氣氛詭異。

    九娘斜靠在門口,老駝背破天荒喝起了小酒,書生鍾魁坐在門檻上,抬頭看著婦人的側臉。

    整個客棧就一桌客人,背劍美人,佩刀的威嚴男子,自稱海量的精瘦漢子,都不喝酒,隨便跟客棧點了三樣菜,小瘸子也餓得慌,見著了還剩下個空位,就與三人坐在一桌吃飯,也不夾菜,只是扒著碗裡的白米飯。

    小瘸子時不時偷瞄幾眼對面那位女子。

    長得比老闆娘真是好看多了,世上怎麼會有如此美的女子?

    她揹著劍,這就是江湖女俠吧。筆趣庫

    不知道以後她還會不會路過客棧,那會兒他應該可以當個掌勺師傅了,已經不用掃地擦桌和端茶送酒。

    一想到這個,少年便覺得碗裡米飯,不比姓鍾書生所謂的山珍海味差了。

    陳平安返回客棧的時候,已經打烊,一樓只剩下鍾魁等著關門。

    關了門,鍾魁主動邀請陳平安喝酒,卻也不怎麼聊天,各自喝各自的,喝完了鍾魁就在櫃檯那邊打地鋪,陳平安去二樓休息,末尾鍾魁笑呵呵說著酒錢就一塊記在賬上了,陳平安當時有些無奈,不明白一位修為通天的儒家君子,為何偏偏要寄人籬下,活得這般窩囊,陳平安一路所見所聞,所謂高人,認識了不少,可沒誰這麼不講究的,深藏不露的桂夫人,倒懸山看門的捧劍漢子,當時給他和範二擔任馬伕的金丹老劍修,其實都不算太平易近人。

    結果鍾魁最後撂下一句“行走江湖,錢難掙,屎難吃,只要不是花錢買屎吃,就是好日子了”。

    官道那邊,姚家人與客棧愈行愈遠。

    有一騎與姚鎮並駕齊驅,是那位頭戴帷帽的女子,此時掀開了帷帽,露出一張天生狐媚的絕色容顏,應該就是鍾魁所說的姚家禍水了,雖然相貌嫵媚,可是氣質清冷,一雙桃花眸子,一年到頭,都是天生風流的春意。

    老人因為有傷,並未策馬馳騁,這位戎馬一生的老將,越來越服老了。

    年輕女子輕聲問道:“爺爺,怎麼不進去看看九姨?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這次還要去往京城,難道都不見一次面?”

    姚鎮搖頭道:“算了吧。”

    年輕女子扭頭看了眼挎刀少女和沉默少年,“嶺之和仙之,如今心裡都不太好受。”

    姚鎮笑道:“省得每天都覺得自己是老子天下第一,好事情。等到他們到了蜃景城,還要吃癟。”

    年輕女子欲言又止。

    老人沉默片刻,“這樣挺好了。”

    她忍不住問道:“爺爺,你心裡頭半點不怪小姨和小姨夫嗎?”

    老人沒有回答。

    夜色中,老人突然笑道:“以前聽你說過一次,說那深沉厚重,聰明才辯,磊落豪傑,分別是幾等資質來著?”

    年輕女子雖然疑惑不解,不知爺爺為何要提及此事,仍是回答道:“分別是第一,三,二等。”

    老人笑問道:“那你覺得那個恩人,是第幾等?”

    女子搖頭道:“不敢妄言有恩之人。”

    老人點了點頭,轉頭道:“近之,你不該跟著去蜃景城的,不再考慮考慮?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名為姚近之的她笑道:“既然算命先生說了……”

    不等她說完,姚鎮瞪眼道:“說不得!以後到了京城,更說不得!”

    姚近之嬌憨一笑,重新放下了帷帽薄紗,遮掩住那張容顏。

    之後兩天,客棧與狐兒鎮都太平無事。

    小女孩裴錢極少出門,就算出門覓食,也都故意錯開陳平安。

    這期間陳平安陪著鍾魁坐在門檻上喝酒,書生說他要盯著那個狐兒鎮,不過這不是最重要的,他希望每天都能看著九娘。

    陳平安問他為什麼那麼喜歡九娘,鍾魁想了半天,只能用鬼迷心竅這個說法來解釋。

    陳平安開玩笑問他到底有多少喜歡她,鍾魁唉聲嘆氣,說也就那樣了,喜歡得不多,所以他心裡總覺得對不住九娘。

    陳平安算是沒轍了。

    怪人一個。

    在姚家入京隊伍來到客棧之前,隋右邊敲開了陳平安房門,說要捎帶幾句話。

    兩人相對而坐,隋右邊緩緩道:“長生橋重建之後,如果想要躋身上五境,就需要煉化五件法寶,分別對應五行之屬,補足五行,煉化之物,品相越高,修道成就自然越高。”

    陳平安問道:“比如?”

    隋右邊似乎早有預料,或者說是讓她捎話之人,算無遺策,她幾乎是以原話回答陳平安:“比如五行之金,可以是那袋子金精銅錢,那顆金色文膽。再比如五行之木,可是驪珠洞天的槐木,也可以是青山神竹子,五行之水,可以是那枚水字印,五行之土,可以是斬龍臺,或是大驪王朝的五嶽之壤,五行之火,可以是某些蛇膽石,甚至是一條腕上火龍。”

    最後隋右邊說道:“這只是‘比如’。具體煉化何物,以及如何煉化,何時煉化,還需要公子自行定奪。”

    陳平安把隋右邊送出房間後,便開始練習劍爐立樁。

    這天晚上,他以千秋睡樁沉沉入睡,陳平安做了一個怪夢,夢中有人擋在自己身前,雙臂已斷,鮮血淋漓,這人弓著腰,背對著陳平安,以嘴咬住刀柄,一種令人無法想象的橫刀式。

    陳平安清醒過來,睜開眼睛,使勁去記憶那個夢境,卻只記得那個模模糊糊的背影。

    而在陳平安躺在床上犯迷糊的時候,客棧外邊遠處,一大一小在堆一個小土包,鍾魁和裴錢,前者蹲在那兒看,後者在填土之後添土,壘成了一個小墳堆模樣的土包,還專門找了一塊寬薄石片,往“墳前”一插,大功告成之後,滿臉泥汙的小女孩,轉頭對鍾魁鄭重其事道:“這就是陳平安的墳墓,以後每年的今天,我們倆都要來祭拜一下!”

    鍾魁納悶道:“這算哪門子事?”

    裴錢一屁股坐在地上,雙臂環胸,咬牙切齒道:“在我心裡,陳平安已經死了啊!”

    鍾魁哦了一聲,“如此說來,這個小墳包,可以稱之為衣冠冢了。”

    裴錢皺眉道:“啥意思?”

    鍾魁下巴擱在胳膊上,愣愣盯著小墳頭和小墓碑,其實眼角餘光在看著裴錢的那雙明亮眼眸。

    書生若有所思,似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