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三百二十八章 畫中人

    總算離開了深不見底的藕花福地,老道人離開後,陳平安第一件事,就是去詢問北晉國現在的年份,他真怕書上所謂的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不然給老道人坑了十年幾十年的,又沒了長氣劍,估計想要報仇都找不到人。

    好在跟北晉官道上的商賈問過之後,才鬆了口氣,從上次的光熹六年變成了光熹七年而已,這會兒桐葉洲也是秋季,與藕花福地的節氣大致相當,臨近中秋的樣子。

    陳平安對北晉已經有了心理陰影,不敢再多逗留,一路往北而去,之前久聞太平山的大名,還想著去遠遠瞧上一眼,現在已經絕無此念頭,加上和春潮宮周肥、鳥瞰峰陸舫以及遊俠兒馮青白這撥謫仙人,關係可不算好,陳平安現在就想著找一處仙家渡口,直奔寶瓶洲。

    雖說當初離開家鄉,楊老頭提醒過五年之內不要返回小鎮,但是不回家鄉,還有許多地方可以去,比如範二在的老龍城,張山峰和徐遠霞遊歷的青鸞國,老劍聖宋雨燒的梳水國,顧璨的書簡湖,李寶瓶他們求學的大隋書院,地方不少,

    總之桐葉洲,不宜久留。

    陳平安收起那把從福地隨手帶出來的油紙傘,兩人行走在官道旁,枯瘦小女孩一直在好奇張望,“這是哪裡?不是咱們南苑國吧?”

    先前陳平安與人問話,她一句話都聽不懂。

    陳平安點點頭,多出這麼個小拖油瓶,也是陳平安想要立即離開桐葉洲的原因。帶著她不比先前與陸臺結伴遊歷,一旦遇上打家劫舍的山澤野修,會很麻煩。不過一想到陸臺,陳平安心頭陰霾更濃,那個賣糖葫蘆的漢子。

    山上練氣士,尤其是躋身地仙后,往往可以神人掌觀山河,雖然不比老道人在藕花福地那麼無所不知,無所不在,可到底不是什麼讓人感到輕鬆的事情。關於這門神通仙術,將來回到家鄉,一定要跟崔姓老人或是魏檗仔細詢問一番,有哪些門道和講究,又有那些禁忌和約束。

    裴錢繼續問道:“是你家鄉?神仙居住的地方嗎?”

    陳平安啞然失笑,搖搖頭,“不是我家鄉,也不是什麼仙境。”

    裴錢見他不願多說的樣子,也就不再刨根問底。

    她抬起雙手,揉了揉眼睛。

    陳平安問道:“怎麼了?”

    裴錢揚起腦袋,燦爛一笑,“總覺得怪怪的,可是什麼都記不起了,方才還在曹晴朗家裡打掃院子呢,咻一下就跑到這裡來了。”

    陳平安瞥了她一眼。

    裴錢立即改口道:“是打掃完院子,坐板凳上嗑瓜子哩。”

    兩人走出二十餘里,小女孩已經累得氣喘如牛,皺著臉苦兮兮,說腳底磨出泡來了。

    陳平安在一座驛站旁租賃了一輛馬車,談妥了價格,往北而去,事先約好了在北晉的邊境郡城停馬,大概兩天路程。桐葉洲的北晉,跟藕花福地的北晉大不相同,久無戰事,無論是驛路管理還是通關文牒,都很寬鬆,只要兜裡有銀子,哪怕不是官員,都可以下榻驛館。

    裴錢是第一次乘坐馬車,感覺十分新鮮,坐在車廂裡,晃晃蕩蕩,十分愜意,時不時就掀起車簾子望向外邊的風景,入秋之後,官路不遠處,經常能夠看到一片片金燦燦的柿子樹林,看得她直流口水,恨不得讓陳平安要那車伕趕緊停下馬車,讓她去偷個十斤八斤回來。

    陳平安趁著她往外張望的間隙,取出那四幅畫卷,軸頭都不一樣,一幅是防蠹的紫檀木,一幅白玉,還有兩幅材質不明,畫卷四人,栩栩如生。

    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尋常的皇帝掛像坐姿,身穿金色龍袍,但是身材並不算魁梧,反而有些瘦小,加上龍袍寬鬆,就顯得有些不搭。

    飛昇失敗的隋右邊,負劍之姿,英姿颯爽,畫中人如與看畫人對視。

    魔教魁首盧白象,披掛鮮紅甲冑,雙手拄刀在身前,比魏羨更像是一位人間君主。

    死在丁嬰手上的武瘋子朱斂,身形佝僂,雙手負後,眯著眼,像是個市井坊間的小老頭兒。

    這四幅畫卷,只吃穀雨錢?問題在於一幅畫卷的畫中人,想要他們某人走出來,得吃掉多少顆穀雨錢?再者,忠心耿耿這個說法,有待商榷。退一萬步說,陳平安一個純粹武夫,連法袍金醴和痴心、停雪,都被他視為身外物。

    好在這次在藕花福地被老道人帶著遊歷天下,陳平安對世事人情瞭解更多,無形中對於寶瓶洲的“天下大勢”,以及驪珠洞天在大驪版圖的處境、地位,都開始用另一種眼光去看待,對於“身外物”一事,想法不再那麼極端,不然按照以前的脾氣,這四幅畫都有可能被陳平安直接以天價賣了。

    裴錢伸長脖子看著隋右邊的畫像,輕聲道:“這位姐姐長得真漂亮呢。”

    陳平安不予理睬,輕輕收起四幅畫卷,沒有當著裴錢的面收入方寸物中,暫時擱放在腳邊,心中感慨,這四位祖宗,太難養了。哪裡有初一和十五好,有個養劍葫,別說是穀雨錢,相依為命這麼久,多次並肩作戰,一顆雪花錢都沒有花,煉劍、養劍,都無需陳平安花心思。

    其實陳平安擁有一塊斬龍臺,是世間煉養飛劍的最佳磨石,只是陳平安哪裡捨得那塊篆刻有“天真”“寧姚”的斬龍臺少去絲毫,好在初一十五對於此事,從未跟陳平安鬧過脾氣,不過打算日後返回龍泉郡,還是爭取向聖人阮邛購買一方小小的斬龍臺,總不能虧待了它們。

    這筆開銷,陳平安不會節省,哪怕可能到時候就不是穀雨錢,而是要用上金精銅錢。

    陳平安看著她。

    裴錢也看著他,憂心忡忡,生怕他把自己一腳踹下馬車,人生地不熟的,她還不得給人欺負死?在南苑國京師,她好歹熟門熟路,哪些門戶的東西可以偷,哪家孩子的物件可以搶,誰不能招惹,誰需要討好,她心裡都有小算盤,到了這邊,馬上就要入冬了,一場大雪嘩啦啦砸下來,她不餓死也會凍死,她親眼見過很多沒能熬過大雪天的老乞丐小乞兒,凍死的模樣,醜得很。

    裴錢知道陳平安不喜歡自己。

    就像她知道陳平安很喜歡曹晴朗一樣。

    她也沒想要他喜歡自己,只要他管吃管喝就行,最好能送她一大堆銀子,至於喜歡不喜歡的,值

    幾個錢?

    車伕是這一行的老人,熟悉路途,陳平安和裴錢夜宿於一座驛館,車伕自己就在車廂對付一宿,陳平安要了兩間末等屋舍,裴錢住在隔壁,陳平安跟驛館購置了一些吃食,裝在包裹內,方便斜挎,再放入一些普通的書籍,否則出門在外,兩手空空,太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