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二百八十三章 香火嫋嫋

    (一萬字,補上19號的請假。)

    老龍城。

    風雨欲來。

    尤其是大姓之一的方家,如臨大敵。

    因為好像有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家族子弟,禍害了一位市井少女。

    原本這樣的事情,算不得什麼,倒不是說做了惡事,就要一壞到底,做那趕盡殺絕斬草除根之類的勾當,而是方家有錢,也願意花錢,如果用錢可以解決麻煩,無論大麻煩小麻煩,就都不是麻煩。可問題在於這位暴斃的少女,跟灰塵藥鋪有點關係,藥鋪是范家的產業,更大的問題,在於這麼點淡薄關係,有人還當了真,較了真。

    而這個人,是范家很看重的貴客。

    與方家世代交好的侯家和丁家,三家之間,最近來往緊密,走動頻繁。

    而迎娶了雲林姜氏女子的老龍城苻家,迎來送往,忙得很,根本懶得理會這種破爛事。

    至於年輕人孫嘉樹當家作主的孫家,對此袖手旁觀,大概是想要隔岸觀火。

    孫氏祖宅,孫嘉樹剛剛得到一封密信。

    當年幫著丁家續命的那位桐葉宗修士,今天帶著那位丁氏女子,重返老龍城。因為此人在桐葉宗地位尊貴,隨行扈從當中,就有一位元嬰境地仙,更何況此人本身就是地仙之一。而傳言那個姓方的紈絝子弟之所以如此橫行無忌,是祖上結識了一位大修士,至於是誰,姓方的也好,他父親也罷,都不敢明說。

    於是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大局已定。

    孫嘉樹如今喜歡上了釣魚,就是當初那個大驪少年垂釣的地方。只要沒有太要緊的家族事務,孫嘉樹經常忙裡偷閒,來這裡坐一坐。

    他有些猶豫,不知道這次要不要賭,如果要賭,那麼到底該賭多大?

    孫嘉樹最近遇上了一位來去無蹤的世外高人,只用了一句話,不但讓他略有瑕疵的心境恢復,而且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那人笑問一句而已,“你孫嘉樹怎麼確定自己就錯了?”

    如同佛家的一聲棒喝。

    但前提是有慧根且有積澱的人,才能開竅,否則就算千百聲也沒用。

    孫嘉樹收起魚竿,將魚簍裡的收穫全部倒回河中。

    孫嘉樹最終決定這次不賭。

    ————

    老龍城那片雲海之上,一位綠裙女子輕輕跳著方格子,落地之時,濺起陣陣雲霧,她偶爾拿出一顆拳頭大小的琉璃珠子,丟來丟去。

    最後她瞄準雲海某地,一掠而去,雙手垂放緊貼大腿外側,雙腿併攏,整個人便直直墜下,墜入老龍城內城某處。

    就像天上掉下了一棵綠蔥……

    速度極快,墜地前一刻,名叫範峻茂的女子飄然落地。

    正是灰塵藥鋪的後院。

    掌櫃鄭大風蹲在臺階上抽著旱菸。

    範峻茂問道:“怎麼說?”

    煙霧繚繞,看不清鄭大風的神色面容,只聽漢子緩緩道:“欠債還錢,欠命換命。我跟李二不一樣,他只找老的,我是小的老的都要找。”

    範峻茂看著這個原本成天嬉笑的漢子,眼神玩味。

    狗改不了吃屎。

    這都過去多少年了,還是這樣的性子,好像不嚴肅了一輩子,就是隻為那唯一一次的認真。

    遙遠的遙遠,四座天門,三位神將都因為各種原因放棄了職守,為勢不可擋的“叛軍”,讓出道路,唯獨東邊的那個,被視為最貪生怕死和最吊兒郎當的那位,不願讓開,死也不退。

    當然,死也不退的結果,就是死了。

    給人一劍釘死在天門大柱上。

    無論敵我,所有人都覺得莫名其妙。

    這位神將的找死,實在讓人找不出任何理由。

    範峻茂在心中嘆息一聲,她倒是很不想知道,可惜偏偏知道。

    ————

    聖人阮邛已經在西邊大山之中,正式開宗立派,正式弟子暫時只有三人。

    龍鬚河畔的劍鋪照樣開,並未關門,阮邛留下了開山弟子之一的少女,她缺了握劍之手的大拇指,於是就將劍懸佩在了右側腰間,改為左手持劍。

    阮邛的獨女,秀秀姑娘搬去神秀山的時候,據說隨身攜帶了一隻雞籠,就那麼拎在手裡,讓各路神仙忍不住側目,誤以為是什麼了不起的靈禽異獸,後來一些去過神秀山的練氣士,事後提起這茬,都覺得好笑,原來那一窩老母雞和雞崽兒,就只是市井坊間尋常見得的玩意兒。

    於是周邊山頭一些仙家門派,就覺得秀秀姑娘這是童心未泯,這才算真正的道心。

    他們是很認真的,所以一些個搬遷到嶄新府邸的年輕修士,也開始琢磨裡頭的學問,覺得大有深意。

    不愧是秀秀姑娘,不愧是曾經被風雪廟寄予厚望的天才修士。

    果然做什麼事情都透著玄妙,事事契合大道。

    姓謝的長眉少年聽說後,覺得有趣,便將這件事,當做笑話說給了秀秀姐聽,阮秀當時正坐在翠綠小竹椅上,看著那隻趾高氣昂的老母雞,領著一群小雞崽兒,四處啄食,只是說了句這樣啊,就沒了下文。

    福緣深厚的謝姓少年,望著心不在焉的秀秀姐,他皺了皺眉頭,這個動作讓他的眉毛,愈發顯長。

    阮邛是玉璞境修士,又有“孃家”的風雪廟作為靠山,而且因為擅長鑄劍一事,交友廣泛,所以能夠以宗字頭作為後綴,取名為龍泉劍宗。

    其實起初阮邛是想只以“劍宗”二字,屹立於世,氣魄極大,但是一則中土神洲早就有劍宗存世,不合儒家訂立的規矩,二來也有前來道賀的某位至交好友,私下勸阻阮邛,在大驪版圖開宗立派,已經足夠樹大招風,就不要在這種事情上力氣過大了。

    阮邛雖然最後定下“龍泉劍宗”的宗派名稱,但是內心還是有些不得勁,上山下山,都不愛從山腳懸掛匾額的那座牌坊經過,讓人大驪官府領著盧氏刑徒開闢了一條小路,惹來不少議論,總覺得這不是個好兆頭,這不是故意不走大道,而行旁門左道嗎?

    但是阮秀和三位開山弟子,都知道緣由。

    阮邛對四人撂下一句,將來誰能名正言順地摘掉龍泉劍宗的前邊二字,誰就是下一任宗主。

    龍泉劍宗如今在大驪王朝,風頭一時無兩。

    除了大驪宋氏作為開山的贈禮山頭,作為宗門主山的神秀山,周邊寶籙山、彩雲峰、仙草山這三座山頭,陳平安租借給聖人阮邛三百年,算是早早納入龍泉劍宗的版圖。

    這是一筆好買賣。

    別人是提著豬頭都找不著廟,進了門想要真正燒香成功,又是一難。

    所以修為不值一提卻是龍泉郡大地主的陳平安,這筆買賣,很划算。

    加上新敕封的北嶽正神魏檗,曾經帶著陳平安巡遊四方地界,又是一張金燦燦的護身符。

    聽說兩個書童丫鬟,腰間都掛上了大驪朝廷頒發給功勳練氣士的太平無事牌,這還是護身符。

    有了這三張護身符,在龍泉郡別說是橫著走,想必那幸運兒陳平安,倒著走都沒問題。

    只可惜那少年消失了,據說是遠遊去了。

    多半是個不會享福的。

    神秀山有一側是大峭壁,壁立千仞無依倚。

    有四字的遠古崖刻,是“天開神秀”,阮邛開宗之後,幾乎每天都會有練氣士御風而至,欣賞那四個大字的風采,覺得阮邛選擇神秀山作為宗門主山,說不定是那玄之又玄的天意神授。

    可是阮秀從來不去峭壁那邊湊熱鬧,似乎一次都沒有去過。

    不愛動的阮秀好像個子高了些,胖了一些,下巴圓潤了些。

    阮邛覺得挺好。

    其實天底下的父親看待女兒,多半是怎麼都好的。

    阮秀偶爾會去往神秀山之巔的涼亭,挑一個天氣晴朗的光景,舉目遠眺,看著那些彎彎曲曲的溪澗,最後匯流成為龍鬚河,再變成水流洶洶的鐵符江。

    阮秀不是喜歡看這些溪澗江河,恰恰相反,她是覺得它們很礙眼。

    河伯河婆,江水正神,雨師雲母等等,只要是跟水沾邊的諸多神祇,她自幼就不喜歡,聽到這些稱呼頭銜,就會心煩。

    想要像對付新鮮出爐的劍條那樣,一錘子砸下去,一了百了。

    今天,阮秀慵懶趴在欄杆上,打著哈欠。

    涼亭外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阮秀轉頭望去,遠遠走來一行四人,皆儒衫文巾。

    阮秀瞥了眼,都認得,太守吳鳶,一個升官挺快的年輕男人,大驪國師崔瀺的得意門生。

    一個姓曹的現任窯務督造官,還有個姓袁的,袁曹兩姓,都是上柱國姓氏,這次建造在老瓷山和神仙墳的文武兩廟,祭祀供奉之人,就是這兩人的老祖。

    最後一人,是披雲山林鹿書院的一位副山長,黃庭國老侍郎出身,化名程水東,實則是一條老蛟。

    阮秀站起身,走出涼亭,將最好的賞景位置讓給他們。

    四人相視一笑,倒是沒有誰太過諂媚示好,而且阮秀畢竟是一位獨自出現的女子,他們不好太過熱絡。

    換成其他練氣士,肯定最少要跟阮秀道一聲謝,外加自報名號,混個熟臉。

    四人是相約來此下棋,吳鳶要與程山長對弈,吳鳶的先生,崔瀺是當之無愧的大驪第一國手,吳鳶跟隨崔瀺做學問的時候,棋力大漲,是京城有名的高手,曹袁二人,這次只是觀戰而已。

    曹袁祖上是至交好友,是大驪雙璧,可是數百年之後,兩姓卻有點勢同水火,相對而坐的曹袁二人,幾乎連視線都沒有交流。

    如今大隋與大驪結成盟約,雙方各自在大驪披雲山和大隋東山訂立山盟,大驪在整個寶瓶洲北方,可謂一家獨大,黃庭國在內,數個大隋的藩屬國,都開始轉為向大驪宋氏稱臣納貢,當然其中有些波折,許多世族高門都覺得此舉是背信棄義,然後大驪鐵騎的馬蹄聲便開始響起,馬蹄停歇之後,便掉了好多好多顆原本頭頂官帽或是名士高冠的腦袋。

    大隋朝野上下,山上和江湖,都陷入詭譎的沉默氛圍。

    堂堂大隋,寶瓶洲北方文脈之正統,國力強盛,竟然未戰而降,割地求和!

    一位文壇名士醉酒高歌,登山作賦,在墜崖自盡之前,留下最後一句遺言,“大隋自高氏開國以來,士人受辱至此,唯有一死,可證清白。”

    一位名動半洲的大隋棋壇國手,將最心愛的棋墩劈了當柴火燒掉。

    大隋京城廟堂的辭官之人,陸陸續續,從部堂高官到員外郎中,多達百餘人。傳言京城的六部衙門,瞬間空了一半。

    不管如何,大驪鐵騎開始南下了。

    寶瓶洲亂象已起。

    涼亭那邊時不時傳來清脆的落子聲響。

    阮秀來到崖畔一棵古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