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五)

為,唯有道人的心神,自古就是易散難聚。

與籠中雀配合的井口月,能夠分化飛劍百萬計,殺力是相當不弱的,但是在陳平安和謝狗看來,還不夠拔尖。

同境廝殺,等於是獨佔了據天時地利人和,幾無意外,勝算極大。

再高一境,哪怕是對上謝狗和小陌,他們至多就是一劍或是數劍斬開籠中雀的天地禁制……然後估計就是再被陳平安拉回那座小天地。

要說對付一個仙人境,那位身陷囹圄的仙人能否脫困,就真得看平時在祖師堂燒高香夠不夠心誠、看看祖墳冒不冒青煙了。

可一旦將假想敵變成一位實打實的十四境。就會比較雞肋了。

困不困得住,都變得毫無意義。退一萬步說,任何一位飛昇境修士,耗得過一位幾近大道、可與天地同壽的合道之人?

當然,話說回來,有資格真正將十四境視為大道之上的假想敵,看遍天下的上五境,好像也沒幾個。

對於術法殺力的追求,幾乎人人皆有執念。就像夜航船上的吳霜降,就需要精心模仿鑄造出四把仙劍,補上這個欠缺的環節。

陳平安輕聲道:“也沒什麼捷徑可走,煉劍之餘,躋身武道神到一層之前,就只能是在符法和雷法上邊多花心思。”謝狗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說道:“研習火法,可能會比較符法和雷法更有效。遠古天庭雷部諸司,大致手段,我還是清楚的,確實威勢強大,若是疊陣組成雷局

,大範圍殺傷更是一絕,但要說純粹看待高度的最高處所在,似乎還是略顯美中不足。”

“但凡是個粗通煉丹的遠古道士,早就都清楚一件怪事了,世間最低溫是有個限度的,最高溫卻是近乎高到無止境的。”

“故而曾有定論,道士單靠修行水法,最高成就,恐怕還是無法躋身十四境。修行火法,反而有一線機會。所以只論殺力的高低,修煉火法的可能性要更大。”

要說傍身手段,陳山主是不少的。

若是以合道十四境作為終點,皆是通天的道法,條條大道可走。

一丟進十四境這麼個無底洞,全是雞肋,處處是半吊子的手藝。

陳平安收起那杆旱菸,山上人物嗜好這一口的,倒也有幾個,例如佟山君,還有山海宗的那位女子宗主。謝狗好奇問道:“先前算出了範銅跟謝三孃的兩條主要道路,都是奔著這邊來的,所以山主就在這邊守株待兔,可是山主就沒有順便算一算自己給出神仙錢之後的

大致結果?”

陳平安搖搖頭,“沒算這個。”謝狗伸出手掌放在眉端,作舉目眺望狀,說道:“那我就可以給句準話了,範銅和謝三娘肯定不會來這邊,看路線,他們好像朝一處仙家渡口去了。兜裡揣著兩顆

穀雨錢,這可是一筆鉅款,估計他們是怕這裡的山神老爺見財起意,別一個不小心,沒撈著鐵飯碗,反而丟了腦袋。山主就別在這邊浪費光陰了。”

陳平安點頭道:“那我們稍坐片刻就繼續趕路。”謝狗見山主掏出一本賬簿似的空白冊子,將那些細節一一記錄在冊,好記性不如爛筆頭,這個粗淺道理,謝狗當然懂,此外關於籠中雀小天地的佈置法式,謝狗在扶搖麓道場幫著護關期間,閒暇時也會與走出屋子的陳平安扯幾句,只是她不太理解隔壁山頭的那些煉氣士,就跟路邊隨處可見的花花草草差不多,值得他這麼興師動眾嗎?看他的筆記內容,好像有個一以貫之的宗旨,就是要為每個人物額外尋出個“不一樣”來,比如段玉笏腰間懸掛的一隻老舊香囊,梁錚略帶口吃的

濃重鄉音。

所以謝狗忍不住問道:“山主遊歷次數頗多,照理說會記住很多的人和事才對,何必上心這些庸碌人物。”

陳平安解釋道:“那會兒沒怎麼用心,看待人事不夠全面,總體印象比較浮淺,不作數,很難作為底稿。”

謝狗欲言又止,當我傻子麼。

陳平安補充道:“所謂浮淺,是說我當年更多在意一個人的好壞和一件事的對錯,就容易掛一漏萬,搞不清楚底色。”


謝狗皺眉道:“底色?”陳平安微笑道:“比如一位飛昇境圓滿、道齡長達萬年的女子劍仙,為何會在此時此刻與旁人詢問‘底色’,謝狗也好,白景也罷,她的這個‘為什麼’,就是人物的

底色之一。”謝狗換了個問題,“餘時務他們幾個的手邊事務,現在好像還是在死物上邊下死功夫,數量再多,終究活不過來。一旦涉及到人,尤其是涉及複雜的人性,他們總要各自觸景生情,觸事變通,各有各的喜怒哀樂,且有理有據,至少是表面上,得讓旁人覺得一個個活潑靈動,不刻板不僵硬,如此一來,你總得有一套內在脈

絡作為支撐他們思路的塑造之法吧?這類很基礎的營造法式,好像才是重中之重,是不是要比底色更底層?”

陳平安輕輕撫掌,“按照初步估算,需要搖六次色子。”

謝狗疑惑道:“色子?那種賭桌上的小玩意兒?”

陳平安說還不太一樣,左手從袖中摸出一顆小暑錢,隨便丟在右手心,再攥在手心,輕輕晃了晃,“只是個不太恰當的例子。”

謝狗問道:“先分出個清晰的善惡人,來做籠統的好壞事?”

陳平安搖搖頭,“一開始,我的確是這麼想的,結果很快就發現不對。”

謝狗靜待下文。

陳平安笑道:“天機不可洩露,先跳過這個環節。”謝狗抬起手,隨隨便便就聚攏了顏色各異的五行之氣,退一步說,哪怕是汲取天地靈氣,能有謝狗這種速度,就已經難度極高,陳平安目前就肯定做不到,何況謝狗收攏的,還不只是將天地之氣分出個清濁而已,她抖摟的這一手,算是名副其實的抽絲剝繭了。她將這些粹然精純的五行之氣,塑造成不同的色子,有三稜

錐形狀的四面體,最常見的正六面體,星體形狀的十二面體等。

陳平安好奇問道:“能學?”

謝狗臉色尷尬,“學是能學,教是沒辦法教的。”

她當年是遠遠看過三山九侯先生一場傳道,純屬觸類旁通而來。

言外之意,山主學不學得會,得靠自己的悟性,她不會教,教不會。

再說了,與人偷師,見好就收,一向是自家山主的看家本領。

謝狗還是不打算讓山主繞過那道關隘,追問道:“不必洩露天機,可以籠統言之?”

“真的只能說幾句含糊話了。”陳平安捻起那顆小暑錢,思量片刻,找了兩個替代說法,緩緩道:“天,人。或者是‘我’,小天地,‘我’之外的天地萬古萬物’,大天地。這兩者的靈感,都來自道

祖三千言的那句‘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餘。’可以衍生出很多的正反面,往外走,往內收。利己的,利他的。向生的,求死的……”

“等等,等等!先讓我頓一頓緩一緩!”謝狗趕緊伸出手,示意山主彆著急往下說,她瞪大眼睛問道:“首先,我就有疑惑了,世間有靈眾生,求活之心,與求死之心,當然是相反的,但如何是一般……

大小、輕重的?無論是市井坊間的凡俗夫子,還是入山修道的,哪個不是強烈想活,想長壽,想長生?”

山主你可不能為了顯擺學問就把我帶溝裡去啊。坐而論道一事,可比天大呢。

陳平安微笑道:“那就暫時擱置異議,當我沒說這一點。”

謝狗扶了扶貂帽,習慣性拿手心摩挲著下巴,“細細琢磨,好像有那麼點意思。”晃了晃腦袋,謝狗繼續說道:“再往前推一步到最早的定論,甭管是道祖劃分的人道天道之別,還是以我對我外天地,會不會不夠均衡?比如我之小天之大,這個

作為起始點的第一顆色子,會不會輕重過於懸殊?前邊的生死論,我可以將信將疑,在這一點上邊,我可是十分……七八分篤定的!”

我讀書是少了點,但是山主你可別誆我,得以誠待人的。

陳平安正色說道:“我之無,天之有。由此可得,若是你不視無為一般之無,反而視之為有。那麼我之無之有,不正好就是天之有之無嗎?”

謝狗差點就要脫口而出,有你這麼聊天的,不是誠心耍無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