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零八十六章 泥瓶內的老酒

神魂如被千刀萬剮的老嫗嗚咽道:“饒了我,饒了我。”

陳平安說道:“這才哪到哪啊,只是冷菜而已,硬菜還在後頭呢。”

不等老嫗說什麼,陳平安重返庭院。

一道矯健身影飛簷走壁如閒庭信步,最終站在牆上,老人身姿挺拔,兩眼有精光,腰佩長刀,手捧一長條布囊,氣勢逼人。

老者太陽穴偶爾有絲線蜿蜒而動,如蛇盤山,這是武夫到了精神飽滿、神完氣足以至於外溢的地步,是一種即將要破境的跡象。

武學宗師,只要躋身遠遊,距離山巔就只有一步之遙了,雖南面王不與易也。

沈刻手上戴著一個羊脂玉扳指,這位隱姓埋名的武學宗師,除了教拳,還會專門負責給某些馬氏子弟熬鷹。

手上的扳指值不了幾個錢,但是很有紀念意義,是某個小國皇帝的珍愛之物,在大戰期間,世道比較亂,是沈刻掰斷那個皇帝陛下的手指得來的,那夜在皇宮,大開殺戒的沈刻過足了皇帝癮,至今想來,那些婦人,還是極有滋味的。只可惜睡皇后、嬪妃如騎馬這種香豔事,不能拿來當佐酒菜與人言說,只能自己飲酒回味一二,憾事。

沈刻將那不知裝了什麼兵器的長條布囊,輕輕一戳牆頭,笑問道:“那廝何在?”

結果這位武學宗師發現庭院這邊氣氛不對勁。

對了,根據自己的要求,那對馬氏夫婦,一直對外宣稱自己是五境武夫。所以在這些女娃娃眼中,顯得分量不夠?無妨,今日問拳過後,連同馬月眉那個小娘們在內,整座馬府子弟就該知道一個真相了,他們永嘉縣馬氏其實是花了一點小錢,卻請來了一尊真神。

沈刻眼角餘光瞥了一下屋內的馬月眉,畢竟切磋在即,馬上就要施展拳腳了,老人稍稍運轉一口純粹真氣,壓下些許旖旎念頭。

月眉真是越長越好看了,不需要塗抹脂粉,天生的美人胚子。與當年家鄉那個沿海小國的皇后娘娘,肌膚都白,白得像豬肉。

有劍侍婢女想要以聚音成線的手段,提醒這位護院教頭,今天來府上的尋釁之人,是那位落魄山陳劍仙。

只是不知為何,沈師傅好似置若罔聞,這讓她有點懵,沈師傅如此豪傑氣盛?竟是半點不懼那陳平安?

沈刻眯眼轉頭,望向屋頂那邊的一襲青衫,開口問道:“就是你來此鬧事?”

陳平安笑道:“老話說得好,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沈老宗師該姓馬的。”

沈刻灑然笑道:“既然是同輩武夫,何必作口舌之爭,拳上見功夫便是了。”

陳平安點頭道:“想要在這裡找出個好人,真心不容易。”

沈刻解開長條布囊的一端繩結,再將其橫提,伸手一抹,露出裡邊的兵器,竟是一柄長度誇張的青銅古劍。

沈刻緩緩道:“年輕人,藝高人膽大吶,真是什麼龍潭虎穴都敢闖,如此不惜命,活不長久的。”

陳平安看了眼那柄長劍,說道:“好物件,不常見。”

“年紀輕輕,好重的殺氣。”

老人雙手持劍,手腕擰轉,抖了個劍花,“劍下不斬無名鬼,說吧,姓甚名甚,有無師門,如果有,回頭我就拎著你的項上頭顱,去你師門登門送禮。”

江湖仇殺,不比山上練氣士的鬥法,玉宣國朝廷一向管得比較寬鬆了。

“我叫陳平安,不惑之年的歲數,不算年輕了。”

青衫劍客微笑道:“如果能夠帶著我的腦袋去落魄山,學那豪素斬殺南光照做派,殺了人,丟下頭顱在山門口,也算你本事。”

當沈刻聽見了這個如雷貫耳的名字,眼皮子直打顫,一口純粹真氣和滿身拳意,在瞬間破功,顯露出旁人肉眼可見的頹敗之勢。

老人儘量讓自己原地站穩,都忘記用上聚音成線的手段了,“打攪了,陳劍仙只管找人敘舊,老朽就不摻和這種私人恩怨了,這就離開烏煙瘴氣的馬府,若是陳劍仙覺得猶然礙眼,老朽可以就此離開京城,這輩子都不再踏足玉宣國了。”

陳平安笑著伸出一隻手掌,“好說,雙腳長在你身上,沈老宗師想去哪裡就去哪。”

沈刻驚疑不定,小心翼翼低聲問道:“當真?”

陳平安微笑道:“可以當真,可以不當真,都隨你。”

沈刻二話不說便丟了那把長劍,以表誠意,腳尖一點,身形長掠急急而走,當老人一路在屋頂上蜻蜓點水,不管是離開了馬府,還離開這條街道,一路往熙熙攘攘的鬧市而去,陽光普照,春日融融,當他置身於那條車水馬龍的御街之上,沈刻終於長呼出一口濁氣,鬼門關打轉,活下來就好。

但是沈刻似乎忘記了一個細節,哪怕今天驟雨停歇了,這座玉宣國京城也該有些許水跡才對。

在陳平安離開庭院再返回的間隙,秦箏與馬巖視線交匯,後者點頭,示意已經佈置妥當了,必然神不知鬼不覺。

秦箏則看似無意看了眼青衣婢女那邊。

有個滿臉苦相的矮小老人,提著一隻猶有九成新的泔水桶,富貴人家的傢伙什,自然不比尋常百姓家,桶外如同嵌著烏金。馬家有錢,府邸實在是太大了,老人路過一處偏遠廊道,有一大幫閒暇無事可做的青壯雜役,呼朋喚友聚在一起玩骨牌賭錢,嚷嚷著天地遇虎頭,越大越封侯。一個個面紅耳赤,窮酸老人就放下泔水桶,蹲在他們身後,跟著下旁註,丟出一把銅錢,緊巴巴過日子,馬無夜草不肥,就靠這個掙點外快了。老人經常獨自一人,抽著摻雜榆樹葉的土煙,很嗆人。在這個家族裡邊,就只有二公子馬研山最沒架子,有事沒事就拎著兩壺好酒,喜歡找老人扯閒天聊過往,原來老人以前是南邊那個朱熒王朝的亡國餘孽,唱戲的,竟然還是閨門旦出身,總說自己年輕那會兒,身段、扮相和唱功都好,喜歡用粉彩描眉畫臉,還會自己填詞,跟宮裡昇平署的宦官關係都好,只是倒嗓子,在故國皇城根下遛了三年多嗓子,還沒恢復,就混不下去了,後來還給很多名角搭過戲挎過刀,終究還是一年不如一年的光景,等到朱熒王朝被大驪宋氏吞併,樹挪死人挪活,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就這麼一路兜兜轉轉,進了馬家,討口飯吃。

老人緩緩轉頭,發現那邊出現了一個青衫長褂的背劍男子,“前輩其實是一名賒刀人?在這邊等著收賬?”

老人心頭巨震,“你是?”

陳平安笑道:“一場萍水相逢,何必計較身份。”

老人臉色陰晴不定,問道:“那就各忙各的?”

陳平安搖頭道:“杏花巷馬氏有今天的福分可享,前輩功莫大焉,這筆賬,也是要與你仔細算一算的。”

老人身形遁土不見,陳平安笑了笑。

等到老人重見天日,本該是那京城外折耳山附近才對,但是老人卻發現自己站在了槐黃縣城的……杏花巷。

一個桃花眼瓜子臉的年輕婦人,剛剛從鐵鎖井那邊挑水而返,老人呆若木雞,渾渾噩噩,馬蘭花怎的如此年輕了?

馬家的廚房,因為家族不分家,如今四代同堂,枝繁葉茂,百餘口的吃食,都是在這邊搗鼓出來的。

如果不是祠堂重規矩,否則加上京城內外那些只是沒資格加入馬氏族譜的私生子,估計人數得翻一番。

掌勺的廚子,三十多歲的婦人了,高聳挺拔的胸脯,竟然半點都沒有下墜,所以都覺得她是個不正經的狐媚子。

女人們嚼著舌頭變著法子罵她,男人們都想睡她。

每天都活在閒言碎語裡邊,變著法子糟踐她。

如果不是她可以給馬徹開小灶,而馬徹又是公認的狀元才,她未必逃得過某些馬氏男人的手掌。

她在馬府這邊當了多年的廚娘,每天都會隨身帶著一把剪子防身。

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

一座糞坑就只有屎尿了。

那個叫馬徹的少年,是個天賦異稟的讀書種子,朝野上下,都覺得他是板上釘釘的未來觀湖書院賢人君子。

以後肯定會成為玉宣國權貴公卿的少年馬徹,曾經面紅耳赤,喘著粗氣,從後邊一把抱住體態豐腴的婦人,蹭了一會兒。

婦人今天又在廚房忙碌,蒸了幾屜包子,各種餡都有,比如甲魚只取裙邊,鱖魚只取兩塊嘴後腮邊的嫩肉,還有一種長在白蟻窩上邊的菌子,味極腴美。

屋內其餘廚娘婦人,都離這個叫於磬的騷娘們遠遠的。

她伸手捋了捋鬢角青絲,轉頭望向一個坐在門檻的青衫……劍客?

她似乎有些疑惑不解,書上說君子遠庖廚,馬氏諸房子弟可不會來廚房這邊,當然他們是因為覺得這邊人多眼雜。

廚房屋外不遠處,花圃棚下的石條上,擺放著十幾盆名貴蘭花。一向都是她在悉心打理。

永嘉縣馬氏的私房菜,是能讓玉宣國京城頂尖豪閥都要豎起大拇指的。好些清饞老饕,難得說句誰的好,嘴上總會掛著一句,為什麼我們這裡的白菜都要比外地香?因為灶王爺麾下的五味神只在京城呢。可他們只要嘗過了馬府私房菜,都會叫絕。

陳平安以心聲笑問道:“本來以為你是顧璨安排在這邊的眼線,現在看來並非如此。姓陸?”

站起身,陳平安走入廚房,從一處灶臺上邊拿起幾頭紫皮蒜,捏碎蒜衣,攥在手裡,再給自己盛了一碗魚湯素面,笑道:“吃麵不就蒜,好比殺人不見血,終究差了點意思。”

於磬只是怔怔看著那個莫名其妙的不速之客,至於廚房內其餘的婦人,約莫是被此人的氣態給震懾住了,誰都沒敢吱聲。

陳平安斜靠灶臺,下筷子之前,笑道:“杏花巷馬氏欠了我們家一筆錢,不多,八錢銀子,不到一吊錢,不過在當時我們家鄉那邊,不算小錢了,我以前壯著膽子,厚著臉皮登門討要過兩次,還是沒要到。路過杏花巷,卻沒有敲門的次數,就更多了。吃過這碗麵條,這第一筆賬,就算兩清了。馬苦玄還是有心,請得動你出山,來此庇護馬氏。”

婦人側過身,姍姍然施了個萬福,柔媚笑道,“你就是陳山主吧?”

陳平安放下碗筷,打了個飽嗝,“登門討債的味道真是不錯。吃飽喝足,那就開工。”

於磬嫣然一笑,“難道文聖弟子,就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一通行兇濫殺嗎?”

陳平安伸手輕拍灶臺,手心處金光熠熠,無數條金色細線蔓延開去,徑直走向門口,再轉頭笑道:“希望我們下次見面,你還能這麼聊天。”

於磬眯起眼,她雙指捏住一張金色符籙,環顧四周,天地景象變幻,她好像來到了一處仙家府邸。

她視野中,一座巍峨青山孤立,山腳有條幽綠長河,山中建築鱗次櫛比,繁密且華美,空中仙鶴盤旋。

於磬低頭一看,是一口不懸空反而貼地的古怪藻井?

只見藻井中心位置雕刻有一朵金色蓮花,外邊繞有兩條銜尾黃龍,再往外是十六飛天,一圈圈圖案,不斷往外擴展,最終是一圈連她都認不得內容的古老銘文。照理說,以她的境界和家學,最不用忌憚這種幻境天地之屬的陣法,可問題在於她在冥冥之中,都不覺得此地是一座陣法,而是某種真實存在的玄妙境地。理性和推演,告訴她這是陣法,感性和直覺,卻告訴她這是幻境。

她屏氣凝神,不敢隨便在此地呼吸,燃起那張用來定量光陰刻度的秘符,一抖袖子,隨手往遠處空地上砸出一道術法,霎時間塵土飛揚,她微微皺眉,這方天地除了靈氣充沛之外,似乎並無異樣。於磬蹲下身,捏起些許泥土,細細研磨成粉末,她定睛望去,泥土都是真物,這讓於磬如墜雲霧,難道是山巔大修士那種袖裡乾坤、壺中日月的手段?而且按照某些家族秘錄,某些山巔修士,都能夠隨身攜帶洞天福地。

於磬小心翼翼祭出一件袖珍樣式的重簷寶塔,輕輕拋向空中,護住自己所站立的一畝三分地,這才緩緩御風而起,嘗試在高處俯瞰這處秘境,隨著身形升高,於磬將前方那座白玉拱橋的全貌盡收眼底,橋欄望柱之上蹲有種種異獸,橋下還雕刻有一頭披掛龍鱗的石刻霸下,趴地望水狀。

於磬終於發現了一個“大活人”,是一個身披翠綠羽衣的年輕女子,不在山中,正沿著那條看不到盡頭的綠水,走在水畔,腳步不快,於磬猶豫了一下,還是往那翠羽女子那邊御風而去,落在河對岸,那女子分明瞧見了於磬,卻只是抬了抬眼皮子,就繼續緩步走在河邊,於磬很快發現了端倪,這個年輕容貌的古怪女子每走一步,身邊某些乍一看不易察覺的細微景象,就會從白描變成彩繪,此外還可能是為一叢野草增添幾粒露珠,讓一尾從河中跳躍出水面的雪白鯉魚,變成絢爛金色,她是在這……查漏補缺,為天地畫卷增補顏色?

於磬低頭看了眼手中的符籙,果然,真實的光陰流逝才過去約莫一彈指的功夫,但是她在心中默默計數的於磬,卻已經過去將近一刻鐘了,這讓於磬心情愈發沉重起來,對岸的女子轉起頭,一張猶然白嫩無暇的漂亮臉龐,但是卻有一種古井無波的死寂眼神,當她直愣愣望向“無比鮮活”的於磬,女子臉上神色複雜至極,譏諷,憐憫,羨慕,仇恨……

於磬忍下心中異樣,開口詢問道:“敢問道友名號?”

女子沙啞開口道:“你可以叫我許嬌切,妖族真名蕭形,來自蠻荒,一粒心神被困此地,已經有一萬兩千個‘彈指’了。”

於磬疑惑不解,按照對方的計數,才一晝夜十二個時辰罷了。

自稱許嬌切的女子,驀然間臉龐扭曲起來,好像猜出了對方的心思,雙手十指抵住臉頰,“才一晝夜,才?!四百八十萬個‘剎那’,四百八十萬個!”

她瞬間收起癲狂神色,指了指於磬手中的那張符籙,用一種沉浸在巨大喜悅中的快意神色,伸手掩嘴,低低的滲人笑聲,從指縫間透出,“獨樂了不如眾樂樂,如今有你陪我,就沒有那麼難熬了。發現了嗎,光陰流水的速度,越來越慢了,但是你的念頭,反而越來越快了。在這裡,你我俱是不寐者,可憐極了。”

在那座遍佈古老神靈的小天地內,馬苦玄說道:“看來是餘時務說錯了,你不是什麼八成可能性的元嬰境,你是玉璞境。什麼時候的事情,就在這幾天?”

被馬苦玄以符法配合“請神降真”之術,請來的那一百多尊遠古雷部金甲神靈,好似被浩浩蕩蕩的天道壓勝,只能束手待斃,根本不敢動彈。

僅僅是被那那持劍者的幻象,一劍橫掃而過,劍光璀璨,好似劈開天地,當場就有半數金甲神將被攔腰斬斷,金身轟然崩碎,化作無數金光。

火神抬手,天地如熔爐,火光融融,不知陰陽炭,何獨燒此中。

眨眼功夫,天地清明。

馬苦玄對此並不以為意。

陳平安惋惜道:“可惜這些金身碎片都是虛假之物。馬苦玄,你不是很有本事嗎,為何不乾脆請來這些神靈的真身。”

小天地景象如潮水退散,兩人重返真實境地,馬苦玄坐回祠廟大門口的臺階,陳平安站在廣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