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零八十五章 復仇者折鏌幹


  整個人間大地,彷彿都在等待一隻雛鷹的成長。

  終於,寧姚成長為了十四境的純粹劍修。

  曾被寄予最大的厚望和期待,卻不曾絲毫讓人意外和失望。

  寧姚以純粹劍修身份,躋身十四境,就像武道之路,曹慈躋身十一境。

  是獨屬於他們的某種必然。

  曹慈已經神到一層,陳平安再不抓點緊,一旦再被曹慈登頂武神境。

  陳平安完全可以想象,下次再跟曹慈問拳,打臉一事,是要還債的。

  裁玉山地界,曾是古時兵家對壘之地,江水依舊,潮生潮落。

  陳平安笑問道:“怎麼先來找這個我?”

  寧姚說道:“早就到了浩然天下,我先悄悄去了落魄山竹樓,再到學塾那邊看了會兒,聽到這邊的心聲,就趕過來了。”

  寧姚還沒有自負到目中無人的地步,在這場被老大劍仙稱呼為“天泣”的大雨中,她可以憑藉避雨來躋身十四境,這是她與五彩天下大道相契使然,那麼其餘四座天下,必然另有高人,未雨綢繆已久,只等藉助“淋雨”來破境。陳平安這傢伙樹敵頗多,他身上聚集了太多陰冷卻隱蔽的視線,所以寧姚躋身十四境純粹劍修的第一件事,就是擔心有大修士比她更早、或是同時躋身十四境,趁著天時紊亂的空當偷襲陳平安。

  於是她就跟中土文廟打了聲招呼,準確說了,是她臨時補了一份“通關文牒”。

  所以寧姚這趟趕赴浩然天下,不單單是思念而已。

  陳平安對於當教書先生,是有執念的。以前在劍氣長城酒鋪附近,他就教過靈犀巷、妍媸巷那些孩子們識字,兼任說書先生,說了不少志怪故事。在這件事上,老大劍仙還是很欣慰的。劍氣長城不是排斥文字和學問,當初只是不喜浩然天下而已。

  陳平安笑著介紹道:“白伯,這就是我的媳婦,寧姚,跟那個寧姚同名同姓。”

  白伯點頭道:“難怪陳舊在裁玉山這邊清心寡慾得不像話,每天除了忙正事就是釣魚,原來是心中早就有人了。”

  陳平安如釋重負。

  寧姚笑道:“男女情愛一事,我對他很放心。”

  因為之前那場落魄山問劍正陽山的觀禮,寧姚現身過,所以這次露面,她施展了一份障眼法。

  白伯善解人意笑道:“你們聊,隨便逛逛裁玉山,我還需要去幾處老坑盯著開採事項。”

  老人同時以心聲說道:“你小子彆著急走,記得帶著寧姑娘去自家酒樓那邊吃頓飯,記我的賬即可。”

  就當是幫這小子撐撐面子了,她男人在外邊還算混得開。

  說句實話,別說眼前背劍匣的女子叫寧姚,就算陳舊叫陳平安,恐怕老人也只會唏噓一句,這麼巧。

  難不成這雙男女,陳平安真是陳平安,寧姚真是寧姚啊。

  白泥對竹枝派再有歸屬感,也不覺得自家這麼小一個門派,能夠讓這對天作之合一般的男女在此停步。

  尤其陳舊還當了這麼久的外門知客。

  老人回頭看了眼河邊風景,無數杏花被雨水打落在地,如同鋪出一條花路。

  陳平安望向老人的背影,笑道:“白伯,說好了啊,回頭等我擺酒,給你發請帖,坐主桌。”

  白泥轉過頭,笑道:“好說。”

  往大膽了想,至多是與二三地仙同桌飲酒,難道自己敬酒還會手抖?

  白泥忍住笑,以心聲問道:“不會有那傳說中的玉璞境老神仙吧?”

  陳平安笑道:“玉璞境可坐不了主桌。”

  自己跟寧姚的婚宴主桌,要麼是先生,火龍真人,要麼是徐遠霞,陳熙,或者說是如今的陳緝,好像還真就沒有玉璞境。

  白泥點點頭。

  老人懂了,明白這小子是如何將那寧姑娘騙上手的了。

  寧姚知道陳平安的長輩緣一向很好。

  陳平安曾經給出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這些性格各異的長輩,只是喜歡他們年輕時的自己。

  陳平安帶著寧姚走向河邊,寧姚好奇問道:“你是怎麼接連破兩境的?”

  她沒有用上心聲。

  不等陳平安開口,寧姚解釋道:“既然我在這裡,說話就不用遮遮掩掩了,十四境之下,誰敢窺探此地,我都察覺得到。”

  誰想被她問劍,只管掌觀山河。可惜中土陰陽家陸氏長了記性,不然她就有理由走一趟中土神洲了。

  陳平安感嘆不已,點頭說道:“這就是十四境。”

  可能只是直呼寧姚二字,就會被她瞬間知曉。

  陳平安解釋道:“這次閉關,比較冒險,反其道行之,等於是元嬰境就做了玉璞境瓶頸的事,不給自己留有絲毫餘地,直面自己的全部陰暗面,捫心自問,自叩心關,撇開善惡,求真而已。再加上這場大雨,我得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大道饋贈,跟崔爺爺留在山上的書箱有關,也與我兩次放在神仙墳的銅錢、金精銅錢有些關係,不過這些是比較明顯的線索,準確說來,是與我的所有過往、山水足跡都有關係,算是一種……迴響吧。至於一分為九的符籙手段,花了我很多心思,說句不吹牛的,這些奇思妙想,巧妙得很,環環相扣,要不要聽聽看?先前在落魄山上,做客的於老真人聽了,他都覺得相當不俗……”

  寧姚點頭道:“具體說說看,我又不著急。”

  陳平安沒來由笑了起來,只因為想起鄭大風的某個說法,反正下雨閒著也是閒著,不是下雨天打鞋子,就是下雨天生孩子,嘿嘿嘿。

  聽過了陳平安對那場閉關的詳細描述,寧姚點頭道:“劍走偏鋒,險之又險。那個……孩子,最終他選擇主動離開,可能並不是認可或者接受了長大後的自己,只是他心地善良,不願讓你繼續為難。當然,這只是我的個人見解,未必就是真相,你也不必對此有任何負擔。”

  陳平安長久無言,關於此事,他其實跟粹然神性的自己有過一場問答的,誰都沒有確鑿的答案。

  旁觀者清。可能寧姚所說,才是真相。

  寧姚說道:“不管怎麼說,既然已經是大劍仙了,接下來的道路,就豁然開朗,十分明瞭。對吧,陳大劍仙。”

  某種程度上,玉璞境躋身仙人境,是一道大關隘,“問心求真”講究更多,但是仙人境躋身飛昇境,反而是“修力”居多。

  無非是在既有一條道路上補全一顆雛形道心,去蕪存菁,淬鍊魂魄,修道之人,開始著手重新佈置人身小天地,揀選合適的氣府去精耕細作,就像在坐擁一座福地的前提上,再搭建出一座洞天,最終洞天福地相銜接,就是飛昇。

  每一座氣府就是一座單獨的福地,天生修道資質好,老天爺賞飯吃,飯碗多,福地數量就多,將來飛昇氣象就大。

  白日,乘龍,霞舉,騎鶴,拔宅飛昇,歷史上光是飛昇路數的種類記載,大致有六十多種。

  所以寧姚來之前,她真正的擔心,最大的憂慮,還是陳平安如何重返玉璞境,以及如何在玉璞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返璞歸真,躋身仙人。能夠登山的修道之士,自古無笨人,那麼一個足夠聰明的人,如何面對更聰明的心魔,就是天大的難題。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可不是什麼輕描淡寫的道家籠統語。而玉璞至仙人,據說被某些山巔大修士視為飛昇境至十四境的預演,雖然寧姚不太理解其中深意,但是既然山頂都這麼說,想必其中肯定自有難處,結果陳平安倒好,一鼓作氣連破兩境,這讓寧姚如卸重擔,她一挑眉頭,自己眼光不差!

  陳平安故意忽略寧姚的那個調侃說法,一本正經說道:“回頭去飛昇城,我一定要好好感謝元造化那孩子王,當年小姑娘將我排在城頭巔峰劍仙的第十一名,很有遠見。下次見面,我一定要教她幾手好拳法。”

  寧姚說道:“五彩天下那邊,近期冒出了一大堆中五境練氣士,相信很快就會多出一撥藏藏掖掖的玉璞境。”

  如果她作為名義上的天下第一人,沒有躋身十四境,再次與五彩天下所有修士拉開一大段距離,那麼已經逐漸定型的天下局勢,極有可能會在一夜之間迎來翻天覆地的變化。

  陳平安說道:“古語云天知其將餓,故為雨粟。既然天雨粟,必須爭先爭渡,如果這會兒再藏私,就真會是當年藕花福地,臂聖程元山的下場了。就是不知道,蠻荒那邊會多出幾個嶄新十四境。”

  曾經,託月山大祖。周密。在蠻荒天下創建出那座英靈殿的大妖初升。切韻的師尊,被周密吃掉的陸法言。白澤。

  現在,無名氏,白景,小陌這撥沉睡極久的遠古修士,都是有望跨越一級大臺階的飛昇境巔峰。

  以“不純粹”作為代價、早早躋身十四境的上任隱官蕭愻。當然還要加上頂替託月山大祖成為蠻荒共主的劍修斐然。以及那個劍心純粹的“宗垣”。

  三教祖師的這場散道,加上浩然天下在蠻荒天下的戰場推進,不是可能,而一定會加速一小撮蠻荒大修士的登頂。

  寧姚問道:“玉宣國那邊什麼時候收尾?”

  陳平安說道:“過幾天就是了,選在清明節登門。”

  寧姚問道:“需不需要我在旁護陣?”

  陳平安搖頭笑道:“不需要,頂多是一個馬苦玄加上反悔的餘時務,倆玉璞,任由他們卯足勁也掀不起什麼風浪。”

  寧姚笑道:“‘倆玉璞而已’?成了大劍仙,口氣都不一樣了。”

  陳平安微笑道:“畢竟我們劍氣長城的仙人境劍修,完全可以當浩然天下的飛昇境練氣士看待。”

  寧姚問道:“現在怎麼說?”

  陳平安說道:“還有幾件小事要處理,然後很快就可以撤陣了,學塾那邊剛好農忙,要採摘明前茶了,我給蒙童們放幾天假期,真身提前走一趟玉宣國京城。”

  寧姚說道:“那我去一趟劍氣長城,去去就回。”

  陳平安笑道:“不用擔心我這邊會莫名其妙捱上十四境修士的一記術法。”

  寧姚說道:“如果是吾洲呢?”

  陳平安說道:“無非是以不講理還禮不講理,看看誰更虧就是了。”

  畢竟他還有一粒心神遠遊天外,吾洲敢撿漏,除了要被文廟問責,陳平安也不介意以某種粹然姿態,提前現身青冥天下。

  寧姚點點頭,“自己小心。”

  陳平安突然說道:“雖然沒有了陰神和陽神,但是我已經搭建起出一尊法相的初步框架了,是模仿齊先生在老龍城一役的法相姿態。”

  “再就是劉羨陽當年在劍氣長城,曾經傳授給我一部完整的祖傳劍經,當年這門劍術,對我來說門檻太高,有心無力,想學都難,根本無從下手,現在可以有機會試試看了,在先前跟心魔對峙的心相天地內,就有反覆演練數十萬遍,效果如何,目前還不好說,不過第一個拿來祭劍的對象,可能是某個藏在桐葉洲的蠻荒餘孽,那女子劍修化名豆蔻,比較陰魂不散。”

  “還有更多真相,某些念頭,都被我拘押起來了,暫時遺忘了,等我撤掉陣法,才能再與你細說。”

  寧姚嗯了一聲。

  沒有拖泥帶水,寧姚悄無聲息跨海遠遊。卻不是直奔劍氣長城,而是北俱蘆洲,她走了一趟戒備森嚴的清涼宗,一劍斬落,差點砍掉賀小涼的整隻手腕,臉色鐵青的賀小涼毫無還手之力,站在原地,她伸手揉著手腕,故意留下的半截紅線已經被寧姚一劍斬成齏粉。

  寧姚都懶得言語半句,徑直離開北俱蘆洲,去往東海水君府,見到了那個曾經名叫稚圭的女子,王朱察覺到寧姚的當下境界,明顯臉色不太好看,當年雙方在泥瓶巷初次相逢,就是針尖對麥芒,各自看對方都不順眼,故而這場時隔多年的重逢,還是沒什麼可聊的,寧姚只是提醒她注意點,王朱嫣然一笑,說了幾句綿裡藏針的刺耳軟話,類似可喜可賀,歷史上最年輕的十四境修士呢,好像都沒有之一,寧姑娘的運道與資質一般好。

  寧姚扯了扯嘴角,撂下一句“還是老樣子”。

  期間路過那座新雨龍宗,寧姚猶豫了一下,還是在此停步,見了新宗主納蘭彩煥一面。

  納蘭彩煥都沒想到寧姚已經十四境了,還誤以為她是飛昇境,畢竟這才幾年功夫,舉城飛昇至五彩天下,寧姚就已經連破三境。

  離開雨龍宗,到了劍氣長城遺址,寧姚獨自站在其中半截城頭上,她背對著陌生的北方,眺望熟悉的南方。

  裴旻躲藏太好,寧姚始終找不到此人。

  所以寧姚這一路,都在猶豫要不要再繞路一趟,去找那個如今身在桐葉洲的大妖仰止,聽說她如今就在那位駐顏有術的大泉女帝身邊。只是想了想,還是忍住了,寧姚相信陳平安可以做得更好,就像之前問劍正陽山,換成她,就沒辦法讓正陽山那些劍仙們在吃疼之餘,還要長長久久不痛快,被落魄山噁心得不行。

  寧姚飄落下城頭,仰頭看著城頭上的那些大字。

  最新的刻字,是陳平安在此城頭刻下一個“萍”字。

  人生如浮萍,聚散苦匆匆。

  如今就有不少來此遊歷的外鄉練氣士,在那些大字筆畫如過道、洞窟當中駐足,飲酒閒聊。

  遙想當年,寧姚也會經常跟朋友們一起坐在那邊。

  這次重返劍氣長城,寧姚是有私心的,想要幫著陳平安當一回說客。

  至於齊廷濟會不會心生芥蒂,埋怨她挖牆腳,寧姚也無所謂。

  齊廷濟這位也曾城頭刻字的老劍仙,畢竟還只是飛昇境圓滿。

  在蠻荒隱藏身份多年、再遠遊歸鄉的那撥劍氣長城本土劍修,暫時只有出身妍媸巷的邢雲,家族在太象街的柳水,只有他們選擇了青萍劍宗。

  其餘像高爽,郭渡和黃陵他們這撥上五境劍修,好像更傾向於齊廷濟選址南婆娑洲的那座龍象劍宗,金鋯家族祖輩與齊氏一向關係莫逆,有此選擇,很好理解。女子劍修竹素,是玄笏街出身,曾是齊氏的家族供奉,她的選擇也在情理之中。昔年屬於隱官一脈劍修、給蕭愻當左膀右臂的竹庵,就是她的同族。

  黃陵和宣陽都擁有一處劍仙私宅,好像分別名為金剛坡和白毫庵。高爽和梅龕,隱居在蠻荒天下的歲月裡,分別找了個道侶、弟子,都是蠻荒劍修,高爽的道侶凌薰,如今好像是玉璞境,但是梅龕的那位嫡傳弟子,卻是一位仙人境劍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