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一千二十八章 桃李春風一杯酒

    難道說實話,與少年開誠佈公,說你這孩子出身不正,命途多舛,天生是個來討債的,註定是個讓文廟都要一直頭疼很多很多年年的惹禍精?必須得有人管著你?而這個人必須境界足夠高,耐心足夠好,傳道的本事和方式都足夠醇正,合乎禮儀,才能一點一點將你這棵“歪脖子樹”引入正途,修行正道?否則你小子,不出意料,就會是個板上釘釘的、極為年輕的十四境大修士,會給浩然天下和蠻荒天下帶來一個巨大的未知?

    陸沉眼神幽怨,抬起下巴,朝陳平安那邊點了點,“寧吉,你就沒有什麼想問吳道長的嗎?”

    少年便問陳平安,“吳道長,你願意收我為徒弟嗎?”

    陸沉差點當場一口老血噴出來。

    就像一個人,先問旁人明年今天的天氣如何,再問另外一個人,今兒晴空萬里,天氣好不好。

    兩個問題,難度能一樣?這能算一碗水端平?

    陸沉差點氣得直接認了這個弟子。

    夜幕中,一條鄉野道路上,年輕道士帶著個消瘦少年,朝陳平安所在鄉塾那邊走去。

    先前與陳平安約好了,讓寧吉考慮幾天,陸沉覺得還不如帶著少年,來見一見真正的“道士吳鏑”,便帶著寧吉,用了縮地法。

    眨眼功夫,寧吉剛從院子那邊一步跨入巷子,就發現自己走在了一條完全陌生的黃泥路上,問道:“陸掌教,吳道長不是道士嗎,怎麼會當個教書先生。”

    陸沉微笑道:“好為人師,是一個改不過來的臭毛病,總想著當個好人之餘,還要讓整個世道變得更好,哪怕是好一點點。”

    寧吉問道:“陸掌教會想著讓世道變得更好嗎?”

    陸沉小有尷尬,“我這個人比較懶散,不是特別在意腳下所走道路的起伏,很久之前,寫過一部書,我想要與這個世界說的話,都在書本里邊了。”

    寧吉說道:“我以前在路上,聽過一句老話,該在水中死,不會死岸上。陸掌教這樣的老神仙,是不是因為看過的事情太多了,就不太會想著救那個人,只會看著我們這些普通人的生生死死,覺得都是自找的,或者乾脆就懶得看?”

    陸沉笑了笑,沒說話。

    不愧是寧吉,看似是個悶葫蘆,只要開口詢問,問題總是這麼刁鑽且大。

    陸沉察覺到少年的心情沉悶,便問道:“你呢,在碰到吳道長和我之前,有想過怎麼過日子嗎?”

    寧吉輕聲道:“活下去,好好活著,有仇報仇,有恩報恩。”

    陸沉問道:“你跟吳道長才見第二次面,怎麼就會對他心生親近呢?就不怕自己是遇到了心懷叵測的壞人?”

    少年也是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用心思考片刻,老老實實回答道:“”

    少年猶豫了一會兒,小聲問道:“吳道長,跟陸掌教一樣,一開始就是奔著找我而來嗎?”

    寧吉又不是個傻子,自己既然能夠讓一個白玉京掌教親臨小巷,一定有不為人知的理由。

    陸沉搖頭道:“跟我不一樣,他不是,跟你遇到了,就只是一場很偶然的萍水相逢。吳道長與你是差不多的脾氣,之所以會出現在玉宣國京城,就像你說剛才的那句話,屬於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少年心情便霎時間好了起來。

    哈,果然又被自己猜中了,那位吳道長,與陸掌教是不一樣的。

    陸沉那叫一個氣啊。

    道士吳鏑,還只是陳平安的分身而已,結果在少年這邊,好像放個屁都是香的,人比人氣死人,貧道可是一見面就自報身份的,哪裡不以誠待人了?說好的人間自有真情在呢。

    所以陸沉笑嘻嘻問道:“那如果吳道長與我的初衷一樣呢,再被你知道真相後,會不會感到失望?”

    寧吉想了片刻,搖頭道:“不會失望。”

    可能,反而會覺得是一種必須好好珍惜的幸運。就像有個可憐蟲,窮怕了,有天飢腸轆轆,餓得兩眼發花了,突然在地上撿到一錠銀子?

    陸沉翻了個白眼,從南塘湖青梅觀那邊搬來一壺酒,陸沉喝了一口青梅酒,只覺得牙齒都酸了。

    少年覺得驚奇。

    陸沉問道:“這一手仙家術法,想不想學,很容易就學會的,以後喝酒可以不花錢。”

    少年搖搖頭,話到嘴邊還是咽回肚子。

    即便你是那個被吳道長說成是“天下讀書人都繞不過之人”的陸沉,是白玉京掌教,可隨便翻牆不好,偷東西不給錢,更不好。

    陸沉笑問道:“寧吉,這一路逃亡,你難道就沒偷過東西嗎?”

    寧吉誠實答道:“偷過,不止一兩次,但那是實在活不下去了。”

    陸沉唏噓不已,“難怪你跟吳道長投緣。”

    寧吉疑惑道:“吳道長也是苦出身……偷過東西?”

    陸沉答非所問,“很多時候,犯錯了卻知錯,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就此習慣成自然,都懶得自欺欺人,只是學會用一個個藉口鋪開心路,另外一種,就像在人心中築起一道堤壩,不會洪水氾濫,走極端。所以至聖先師才會說,過則勿憚改。”

    寧吉說道:“那就是也偷過?”

    然後少年補了一句,“吳道長小時候一定很苦。”

    陸沉只得又仰頭抬手,狠狠灌了一口青梅酒。

    瞥了眼身邊的少年,陸沉這些年,偶爾小有後悔,後悔當年沒有將陳平安直接打悶棍套麻袋,丟去白玉京,不管是丟在南華城,還是學師兄,代師收徒,興許也就沒如今這麼多煩心事了。

    察覺到陸掌教的異樣眼神,寧吉有意無意放緩腳步,只是很快就恢復正常,這是一種玄之又玄的直覺。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而且少年確實在用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觀察一位“白玉京掌教”。

    陸沉暗自點頭,所謂修道胚子,天才地材,不過如此。

    陸沉問道:“小時候有沒有上過學塾?”

    寧吉神色黯然道:“只上過幾天家塾,才學了幾十個字。”

    陸沉又問道:“既然有家塾,那就是家境不錯了,入學第一天,可曾拜過至聖先師的掛像,給家塾夫子磕過頭?”

    寧吉搖頭道:“那會兒我年紀很小,是族叔臨時擔任教書先生,不算正式入學,所以沒有這些講究。”

    山下世俗的族塾,一般設置在宗族祠堂裡邊,不接受外姓兒童。像陳平安的這種私塾蒙館,不拘姓氏,主要是教孩子讀書識字,多是長學,正月元宵節過後開學,至冬季散館,對塾師的學識要求不高,粗通文墨即可,當然也有那些志在舉業的教書先生,學問更大墨水更多,是會一邊教學一邊考取功名的,不少是在富貴門戶的家塾或是經館教學,多是地方上的名師宿儒了,既有長學,也有短學。

    一般蒙童入學第一天,家境優渥的書香門第,或是那些文風教化稍濃厚之地,都要與縣衙禮房和縣教諭“請出”至聖先師的牌位或是掛像,讓孩子們與那位至聖先師,以及負責授業的教書先生,先後磕頭與作揖,就算入學了。

    陸沉伸出手指,在空中以手做筆,快速寫了兩個字,“認得嗎?”

    寧吉點頭道:“俗,仙。”

    陸沉笑道:“人加谷,就是個俗字。人在山,就是仙。是不是很好理解?人吃五穀雜糧,仙在山中煉氣,就有了分別,有了仙凡之別。”

    寧吉默默記下這兩個字,這些說法。

    陸沉說道:“事先說好,不是挖牆腳,也不是自誇,你要是拜我為師,會比較自由,如果認了那位吳道長當師父,你總有一天,會發現自己,至少也是一部分的自己,需要長長久久躲著一個人。”

    寧吉好奇問道:“誰?”

    陸沉笑道:“以後你自己去慢慢尋找答案。”

    寧吉牢記在心,抬頭問道:“吳道長教書的學塾快到了嗎?”

    陸沉說道:“已經到了。”

    少年一步跨出,恍惚間,夜幕變白晝,身處別地。

    寧吉環顧四周,竟是一處學塾門外?

    屋內那位教書先生,是位青衫長褂的陌生男子。

    但是少年偏偏一眼就認出,那人正是不穿道袍的吳道長了。

    陸沉微笑道:“舍南舍北皆春水,楊柳翻綠最溫柔,好地方,山清水秀,真是個修身養心、傳道授業兩不誤的好地方!”

    學塾旁有溪水潺潺,陸沉豎耳聆聽狀,點點頭,“名畫要作詩句讀,書聲兼作水聲聽。”

    陸沉帶著懵懵懂懂的少年走入屋內,徑直走到最後邊,笑著解釋道:“放心,吳道長看不見我們的,我們也不會打攪他的講課。按照山巔的說法,這就叫如入無人之境。”

    寧吉幾乎靠牆而站,還是萬分拘謹。

    陸沉則斜靠窗戶,意態憊懶,笑道:“對了,吳道長的真名,叫陳平安,耳東陳,平平安安的平安。”

    寧吉點點頭。

    這個市井少年,還不曾有機會知道這個很普通名字的不普通。

    學塾內,青衫男人說道:“我叫陳跡,耳東陳,腳步足跡的跡。從今天起,就是你們的教書先生了。”

    “我要教給你們的第一句話,有五個字,是‘學而時習之’。”

    那位教書先生於“學”字停頓許久,緩緩道:“‘學’字暫且作讀書解。”

    陸沉趴在窗臺上,喝著酒,不知何時手裡多了只青瓷酒杯,將酒壺放在一旁,手持酒杯,自飲自酌,桃李春風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