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五十五章 劍術歸攏

    據說最後有次與幾位老友喝高了,老觀主也只是給了個不褒不貶的折中說法,就只有三個字,不至於。

    三掌教陸沉太過懶散,他們的小師弟山青,如今才是一位剛剛出關的仙人,遠遠沒有可以獨當一面。

    當年青冥天下三千道官,聯袂趕赴五彩天下,在最東邊佔據山頭,延續各自道統法脈,其中白玉京佔據了將近一半的席位。

    可能對於道號山青的道祖小弟子而言,就是一場歷練,能否主持大局,幫助白玉京站穩腳跟,力壓玄都觀、歲除宮在內的諸多遠遊道官。

    那麼接下來,白玉京就要有得忙了。

    先前吾洲現身魚符王朝,名義上說是開闢舊道場,看似名正言順,其實不過是由她攔著白玉京去阻攔朱璇罷了。

    林江仙會心一笑。

    顯而易見,這位道號“太陰”的女冠,是與白玉京,或者說那位真無敵,沒談攏某筆買賣,所以說,惹誰都別惹女子,尤其還是一位十四境女修。

    辛苦猶豫了一下,提了提手中酒壺,問道:“林師,喝不喝酒?”

    是辛苦自釀的松酒,除了松花,還有去殼松子,被搗如膏泥收貯。飲此松酒,可滋潤魂魄肥五臟,駐顏有術。

    林江仙婉拒道:“我不愛喝酒。”

    何況人生大醉無需酒。

    看過三百餘秋,鬢已星星也。

    林江仙準備就此離去,收起籤筒,站起身,笑著邀請道:“將來下山遊歷,可以去汝州那邊看看。”

    因為有客登門了。

    辛苦說道:“隨緣,不做承諾。”

    就在此時,一行人突兀現身,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士,三縷長鬚,容貌儼然,道氣之盛,竟是直接壓下了閏月峰拳意,以至於山外整條弱水都開始掀起巨浪。

    遠古落寶灘碧霄洞洞主,後來的東海觀道觀觀主。

    老道人身邊站著並排三人,站在一起,就像一道斜坡。

    個子最矮的小道童,本名荀蘭陵,道號“金井”,一直是個跟在老觀主身邊的燒火道童。

    還有米賊王原籙,武夫戚鼓,都是青神王朝的五陵少年。

    老道士開門見山道:“帶著剛收的徒弟,來這邊拜個山頭。”

    養弟子如養閨女,最要嚴出入,謹交遊。最近百年之內,王原籙出門閒逛的機會不多了。

    作為自己唯一的嫡傳弟子,沒個飛昇境,也有臉在外逛蕩?

    “至於這姓戚的,是個順帶的拖油瓶,他對你仰慕已久,死皮賴臉要跟著過來,親眼見一見閏月峰辛苦的風采,確定到底是神是鬼。”

    辛苦依舊沒有起身,竟是對那位碧霄洞主視而不見,對老道士的言語置若罔聞。

    至於什麼拜山頭的,山巔修士這種沒頭沒腦的怪話,辛苦也只當是耳邊風。

    林江仙站在那片石上,笑意淡然,抱拳行禮,“鴉山林江仙,見過碧霄洞主。”

    老道士捻鬚而笑,“前有純陽道人,後有林江仙,都這麼喜歡倒退而走?”

    林江仙笑著沒說什麼。

    即便被這位碧霄洞主洩露了天機,也無妨,反正很快就會天下皆知此事。

    王原籙與那閏月峰一主一客,打了個道門稽首。

    戚鼓則滿臉尷尬。

    對於青冥天下的武學宗師來說,檢驗成色,一種是與同境武夫問拳,再就是可以在這閏月峰,從山腳登山,看看能走幾步路。

    尷尬過後,戚鼓只覺得這次跟隨碧霄洞主來這閏月峰,真是賺大發了,沒白來。

    竟然一口氣見著了林江仙和辛苦兩人,可惜那個尚未娶過門的媳婦白藕不在場。

    天下公認武道一途,就是一條路走到黑。最頭疼之事,還是短命。

    戚鼓這輩子有幾個願望,遠景。

    第一,當然是娶那白藕當媳婦。

    當然魚符王朝的女帝朱璇也行。倒插門啥的,戚鼓沒那講究忌諱。

    自己就不用再去羨慕那個大潮宗的徐雋了。

    戚鼓一想到這個就要鬥志昂揚,只覺得學拳半點苦了。

    道家流派眾多,各有法統,道脈繁雜,譜系之厚重,要遠遠勝過儒釋兩教,萬年以來,歷史上出現過“旁門三千,左道八百”的盛況,青冥天下可謂左道旁門亂如麻。如果再加上那些不入流的外道,其中光是採補、房中術一道,學問就大了去。戚鼓每次聽人說起那徐雋,就會想到道門房中術,然後想到那些男女打架事了……

    戚鼓的第二個心願,就是與林江仙討教長壽秘訣。

    至於問拳,就算了。戚鼓再自負,還是知道一點天高地厚的。

    一出拳就要打死人的白藕,可以讓同境武夫,根本不敢與她問拳。

    林江仙,卻是能夠讓天下武夫完全不想與之問拳。

    這種差距,其實極大。

    閏月峰辛苦,大概介於兩者之間,主要還是吃了從不下山、不主動與人切磋的虧。

    戚鼓聚音成線,與林江仙密語問道:“林師,晚輩戚鼓,能不能與你請教個問題?”

    林江仙微笑道:“問就是了。”

    戚鼓小心翼翼說道:“我們純粹武夫,如何活過三百歲?”

    那些小時候去街邊攤翻爛的遊俠小說,書上都說英雄,總是志向遠大。至於梟雄,往往野心勃勃。可在戚鼓這邊,說來說去,也還是一個看得高,走得遠,活得久。

    天下武夫甲子一評,林江仙太過無敵,遞拳次數不多,尤其是等他打殺了一位“年輕”飛昇境後,就更難有出手機會了,難免有種蹲著茅坑不拉屎的嫌疑。

    倒是白玉京紫氣樓的樓主姜照磨,差不多每甲子,都會有一場問拳,去汝州鴉山,找林江仙砥礪武道。

    所以孫道長就給了這位道號“垂象”的白玉京天仙,一個“求敗”的綽號。

    如果不知道姜照磨與林江仙每甲子一問拳的真相,只是光聽綽號,好像還真就不輸“真無敵”太多。

    林江仙笑著給出答案,“先躋身止境,再走到神到一層,在這個過程裡邊,與人問拳小心點,不要落下病根隱患,一些個山上仙丹,可以挑著進補。”

    戚鼓啞口無言。

    這位林師,逗我玩呢,說了不等於沒說。

    老觀主瞥了眼姜休的崖刻字跡,呵呵一笑。

    林江仙告辭離去,老觀主以心聲說道:“若是徒步下山,咱倆稍後一敘。”

    林江仙笑著點頭。

    之後老觀主率先在辛苦所坐大石上落座,讓王原籙幾個都別太拘束,說你們與辛苦都是自家人,太客氣就生分了。

    辛苦也不介意碧霄洞主的不見外,取出幾壺自釀松酒,再多拿了些烤松子、煨芋頭,用來待客。

    瘦竹竿似的棉袍道士,從袖中摸出幾雙竹筷子,往腋下一抹,遞給戚鼓,戚鼓也習以為常了,半點不以為意,接過筷子,開始喝酒。看得一旁小道童直翻白眼,沒接下那雙筷子。

    王原籙抿一口酒,酒勁夠大,頓時打了個激靈。

    老觀主譏笑道:“你這個酒蒙子,喝麻筋上了?”

    王原籙裝聾作啞。即便雙方有了師徒名分,也不見王原籙在老觀主這邊如何畏首畏尾。

    舊米賊一脈的王原籙,與那個綽號“小鬼”的鬼修徐雋,都很有韌性,最為大道可期。

    老觀主抬頭眯眼看天,有一條不易察覺的淡薄痕跡,是那徐雋攜手道侶朝歌的遊歷軌跡,自己隨便一抬眼,便見得這條脈絡,但是一般修士可就未必了。

    老道士轉移視線,望向白玉京,嗤笑一聲。

    天下人都在罵餘鬥,卻又都想成為餘鬥。

    可憐真無敵。

    那白玉京有兩處,一向多瘋子,一個是專注於訓詁的經師,再就是夜觀星象的“天師”,估計如今更得瘋。習得天文夜睡遲,月明雲籠恨星稀。強撐老眼苦無力,猶向天邊認紫微。

    在閏月峰這邊喝過了酒,老觀主只帶著一行人下山去,找到了林江仙。

    老觀主以心聲打趣道:“風驚過山鳥,雲垂通天河。鄉書難寄,雁又南迴。”

    汝州的赤金王朝,境內有條大河,常年霧靄瀰漫,林江仙的鴉山,就建造在河畔。

    老觀主突然問道:“先前見到了姜休那份劍意,有無感想?”

    林江仙搖頭道:“沒什麼感想。”

    “貧道倒是有幾分感想,惆悵人間萬事違,三人同去一人歸。”

    約莫是說那萬年之前,陳清都攜手觀照、龍君,聯袂問劍託月山一役。

    林江仙微笑道:“前輩洞若觀火,明察秋毫。只是還望前輩幫忙保守這個秘密。”

    老觀主神色玩味道:“你就這麼確定,道祖不會將此事說給兩個弟子聽?”

    林江仙反問道:“就算說了,又會如何?”

    老觀主點點頭。

    看著山間纖細如發的泥路,老觀主不再以心聲言語,微笑道:“哪天有了臺階,山再不是山。”

    視線稍遠幾分,便是那條路過閏月峰的弱水,“若無橋樑,水依舊是水。”

    王原籙嘆息一聲。顯然是言下有悟。

    戚鼓對這類世外高人最喜歡掛在嘴邊的神神道道言語,歷來是聽不進耳朵的。

    林江仙說道:“前輩有無指教?”

    老觀主笑道:“萬千珍重,千萬珍重。”

    林江仙點點頭,明明不是修道之人,卻施展出了一步縮地山河的山上神通。

    老觀主停下腳步,眺望遠方。

    遠古時代,“天下”曾經劍分四脈,蔚為壯觀。

    腳下這座青冥天下,有玄都觀的道門劍仙一脈,傳承有序,屹立不倒。

    如果再加上那個蠢蠢欲動的僧人姜休,獨門劍術,舉世無雙,據說他曾經揚言要為天下拔除一魔。

    如今玄都觀增添了一位昔年浩然天下的白也。

    劍氣長城的末代刑官豪素,現在已經在白玉京神霄城內。

    彷彿萬年之前,“天下”而傳最早幾條劍脈,最終在青冥天下這邊,好像出現了某種玄之又玄的聚攏,歸一?

    若是將來陳平安那小子再趕來青冥天下,可就熱鬧了。

    只說如今的青冥天下,無論是劍修,還是純粹武夫,只要聚在一起閒聊天下事,那麼就都繞不開一個別座天下的年輕人,姓陳。

    尤其是這邊的劍修,說句不誇張的,十個年輕劍修,九個覺得自己是陳隱官,一個覺得陳平安算老幾。

    林江仙重返汝州鴉山。

    白玉京,神霄城內,刑官豪素開始閉關煉劍。

    汝州以南邊境上,一個邊遠小國的潁川郡內,在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小道觀內,一個只記得自己名叫陳叢的少年,腰間懸掛一塊碎瓷片掛飾,尚未授籙,開始正式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