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五十五章 劍術歸攏

    位於青冥天下最北方的秘州,有一座孤零零的山頭,獨高出平原地界,名為閏月峰,山腳那邊有條弱水。

    山勢險峻,積石如玉,列松如翠,卻靈氣稀薄,顯然不是一處適宜開闢道場的風水寶地。

    這座閏月峰的山水禁制,就是武夫辛苦的那份拳罡。

    就像一座山頂湖泊,拳意如流水傾瀉滿山,但是偏偏能夠不傷山中生靈絲毫。

    武夫非止境,修士不是飛昇境,就不用奢望登頂了。

    恕不待客。

    有十數位純粹武夫,來自各州,武道境界高低不一,在山腳弱水之畔各找地盤結茅修行,將登山一事,視為最好的練拳途徑。

    作為閏月峰山主的辛苦,倒也從不趕人。

    今天閏月峰來了一位訪客,文士青衫,劍眉入鬢,極有書卷氣。

    得見此人身形,不斷有身影兔起鶻落,俱是成名已久的武學宗師,紛紛趕往此地,想要瞻仰這位名動青冥天下的“林師”。

    結果他們距離男子數十丈、百餘丈不等,就再無法前行半步,就像被施展了一張張定身符,任由他們卯足了勁,甚至是出拳,試圖以雙拳開路,仍舊不得前行半步。

    緊接著,就有數人氣力不支,身形開始倒滑出去,好似天下武學之路的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他們為了止住退勢,武夫使勁跺地如悶雷,可惜依舊註定徒勞無功,犁地一般,雙腿在地面上劃拉出兩條裂縫,其中有一位山巔境武夫的白髮老者,扯開嗓子自報名號,只求能夠與這位青冥天下歷史上最長壽的純粹武夫,當面閒聊幾句。

    武夫林江仙。

    青冥天下十人之一。

    第六,名次排在那雷打不動第五人的玄都觀孫懷中之後。

    但是老觀主只要出門在外,每次在江湖裡與人聊起林江仙,逢人就說慚愧慚愧,貧道羞在第四之後,愧居林師之前。

    林江仙不理睬那些都屬於煉神三境的各州武夫,自顧自登山,沒有用上覆地遠遊的手段,就只是散步一般,走上閏月峰。

    山中無臺階,甚至就連石板路都沒有,只有一條通往山頂的蜿蜒泥路,雜草叢生。

    閏月峰頂,有人結草廬獨居,是個身形消瘦的年輕男子,滿臉絡腮鬍,不修邊幅,眼神渾濁。

    青年正盤腿坐在一片巨石之上,摩挲一支老舊竹笛。腳邊擱放一壺酒,還有像是拿來當佐酒菜的一堆松子,煨山芋和茯苓片。

    瞧見了林江仙,辛苦並未開口言語,只是與之點頭致意。

    林江仙則抱拳致禮,一樣沒說明來意,然後來到那片巨石旁,雙手負後,眺望山外那條潺潺而流的弱水,相傳那條弱水之中,有上古仙人曾以精煉鐵鏈,先後拘押了一頭青猿和一條差點化作虺類的白蛇,在那之後,兩頭被囚禁水底的孽畜,形同閏月峰的護山供奉。只是這等志怪仙蹟,始終未能被修士驗證真假,青猿與那白蛇,以訛傳訛,

    山風凜冽,文士青衫模樣的“林師”,雙袖飄搖,不知為何,他要比從不下山的閏月峰辛苦,更給人一種超然世外之感。

    山中無雜草,認得都是寶。此間大有煙霞趣。

    辛苦直截了當說道:“打不過你,不用問拳了,我認輸便是。”

    如此認慫,一點都不像純粹武夫,偏偏是個天下第二。

    前不久還一拳將那走到半山腰的白藕,打落回山腳,身形墜入弱水中。

    林江仙笑道:“不為切磋而來,就是來這邊賞景,散散心。”

    這還是雙方第一次見面。

    山巔這邊除了辛苦潦草搭建的幾間茅屋,就是一處亂石堆,大小各異,奇形怪狀,尤其是不遠處臨崖,有一片石,尤其出類拔萃,方可丈餘,其形方穩,下圓上平,浮寄它石之上,榜書崖刻有延壽道場四個紅漆大字,並無落款。林江仙便多看了幾眼,如果不出意外,這就是那塊被私底下譽為“道祖歇腳處”的“墊腳石”了。

    不過道祖曾經來此歇腳一事,在青冥天下並未廣泛流傳,只在大宗門裡邊私下揣測幾分。

    在道祖蒞臨閏月峰之前,閏月峰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山中那些古松,以及這片浮石的奇雲靈氣,彌覆其頂,盤桓不去。故而一直有那神仙幽人遊息其上的傳說。之所以歷史上始終沒有練氣士在此開闢道場,在於這份異象,就只是個花架子,一個沒有天地靈氣的山頭,對練氣士而言,就是不毛之地,無源之水。

    林江仙站在山巔,思緒飄遠。

    絲毫不顧及當下身邊就站著一位止境神到一層的武夫。

    根據一封山水邸報顯示,兩京山朝歌,與大潮宗徐雋,這雙年齡懸殊、名動天下的道侶,剛剛來過一趟閏月峰,只是他們在山頂並未久留,很快就返回了兩京山,好像是要閉關了,護道人是個外人,青山王朝的雅相姚清。由此可見,朝歌對此次閉關,志在必得。

    林江仙知道這位道號復戡的飛昇境女冠,曾是“朝天女”戶籍出身,至於前身如何,倒是有點捕風捉影而來的蛛絲馬跡,因為鴉山武夫,諜子遍及天下,源於鴉山設置有一個秘密機構,名為稗官司,專門負責收集街談巷議和歷朝掌故。

    辛苦收起那支竹笛,撿起腳邊幾顆松子,丟入嘴中,細嚼慢嚥起來。

    林江仙從袖中摸出一件木製墨模,輕輕拋給辛苦,“物歸原主,順便替我那位再傳弟子,與你道個歉。”

    原來林江仙的一位小弟子,之前被一個年輕武痴糾纏不休,非要拜師,資質是好的,就是性子太過毛躁,把自己給練岔了,就不願收徒,為了讓那個難纏鬼知難而退,就給年輕人出了一道難題,來這閏月峰,偷也好,求也罷,都要取回一塊嶄新墨錠,當作一份拜師禮,成了,林江仙的弟子,就願意喝那拜師茶,正式收徒。

    結果年輕人給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驚喜,沒有取回墨錠,卻將這件更能顯露辛苦武學造詣的木質墨模帶下山。

    按照林江仙這位再傳弟子的說法,是在那登山途中,耗盡了真氣和精神,昏厥過去,結果被辛苦救下,准許他在半山腰那邊養傷,一來二去就混熟了,送了件墨模給他,當做臨別贈禮。

    辛苦搖搖頭,那件墨模便懸停在兩人之間的空中,道:“讓他留下做個紀念便是,當時我要是不給,他也偷不走。”

    林江仙忍俊不禁,這個剛入門的再傳弟子,原來是個不告自取的小蟊賊,可造之材。

    先前在鴉山那邊,年輕人說得天花亂墜,說辛苦見他是個千年不遇的練武奇才,又見他有大毅力,捨生忘死,豁出性命不要,也要登上閏月峰之頂,辛大宗師這才起了一份惜才之心,還問他願不願留在閏月峰,當那開山大弟子,只是他不願改變初衷,已經認定師父人選,豈能三心二意,便決意下山,辛苦便親自一路將自己送行到了閏月峰的山腳,雙方依依惜別,成了忘年交……

    閏月峰辛苦在習武練拳之外,唯一的興趣愛好,就是就地取材,砍伐松枝,製造松煙墨。從煉煙,雕刻墨模,熔膠杵搗錘鍊,再到曬墨打磨描金,都是辛苦一力為之。山中恰好有鹿群,辛苦親手煉製的松煙墨,在青冥天下極負盛名,最宜小楷抄經,以及工筆畫人物鬚眉、翎毛等,墨錠質細易磨,不傷硯。

    傳聞浩然天下的蘇子,曾經來此遊歷,沒白走一趟,得到了辛苦贈予的一套彩墨,便有了那“辛苦墨成不敢用”一語,事實上,蘇子在重返家鄉後,就將這套墨錠拆開,分別贈予了幾位久別重逢的得意門生,由此可見蘇子對這套墨錠的珍惜程度。

    林江仙造訪閏月峰之前,曾經讓弟子搜尋了幾塊分別篆刻“三萬杵”和“十萬杵”的墨錠,前不久還得到了一隻木製墨模,當然不是林江仙喜歡附庸風雅,他可以憑藉那幾塊墨錠的凝練程度,以及墨模的刀工,驗證辛苦拳法的大致深淺與精進程度,倒不是林江仙將辛苦視為爭奪天下第一名號的威脅,就只是好奇,一個只顧自己埋頭練拳的年輕武夫,也不與人切磋,更無人幫忙教拳喂拳,甚至連部像樣的拳譜都沒有,怎麼就能靠著自己瞎琢磨,給她一路走到武道之巔,關鍵是辛苦的登山腳步如此之快。

    見辛苦如此客氣,林江仙便將那件墨模收回入袖,作為投桃報李,笑著提醒一番,“巨闕穴那邊,可能還有查漏補缺的餘地。玉堂與膺窗四寸之地的這條路線,純粹真氣走勢,擱在你身上,其實需要反其道而行之,宜沉濁而不宜輕靈,此外一條手三陽經路線,再好好雕琢一番,下刀也好,遞拳也罷,說不定可以快上幾分。”

    辛苦認真思量片刻,點頭道:“林師高見。”

    林江仙笑問道:“既然有三萬杵和十萬杵,將來某塊新制墨錠,可有那百萬杵?”

    辛苦點點頭,“是有這個打算,至於具體什麼時候開工,暫時沒定,得看天氣。”

    林江仙笑了笑。

    眼前這個閏月峰辛苦,喜歡制墨。青神王朝的女子國師,白藕嗜好蒐集碑帖。

    至於浩然天下那邊,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好像喜歡刻印。

    現在的年輕武夫,愛好都很雅緻嘛。

    辛苦猶豫了一下,“能不能問一句,當年林師在方壺城遞出的那拳?”

    林江仙目視前方,微笑道:“等到某天與我問拳,自然就一清二楚了。”

    辛苦也就不多問了。

    一些個江湖忌諱,辛苦還是懂的,詢問一位武學宗師的壓箱底拳法,差不多等於詢問一位劍修飛劍的本命神通了。

    一個人在天下武道之巔,獨立鰲頭將近三百年了。

    青冥天下甲子一評的武學十人,先後六屆武評,宗師們換了一茬又一茬,林江仙始終是毫無懸念的天下第一。

    林江仙已經三百六十多歲了。

    對於純粹武夫而言,這是當之無愧的高齡,簡直就是個驚世駭俗的奇蹟。

    一般的武學宗師,即便是那止境武夫,想要活到兩百歲,已經極為不易。

    只說壽命一事,相較於練氣士的地仙之流,隨隨便便便能夠人間常駐數百載,實屬天壤之別。

    在裴杯之前,浩然天下的武學第一人,是那綽號龍伯的張條霞,而他之所以能夠活這麼久,還是轉去修行的緣故。

    可是以武夫身份,卻能被山巔修士由衷尊稱為一聲“林師”的林江仙,就只是個純粹武夫。

    所以一直有小道消息,說其實林江仙早已暗中躋身了那個虛無縹緲的武道十一境。

    按照山上的揣測,武道十一境,大致可以視為練氣士的十四境。

    林江仙在奠定天下武道第一人的超然地位之後,就

    開始創立一個名為“鴉山”的江湖門派,經過兩百多年的發展,已經成長為一個底蘊極其深厚、勢力盤根交錯的幫派,絲毫不輸山上的頂尖宗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