妚鶴 作品

第 149 章 第 149 章

  貴族離開通恩後的某個清晨,女巫們為在通恩之戰中喪生的同伴們舉行了葬禮。

  通恩之戰結束的那天,大家便已經得知了同伴的逝去,大多數人還來不及悲傷,便投入到緊張繁忙的事務之中,一切都像是一場夢境,直到舉行葬禮,才讓許多人真切地感受到了同伴的離去。

  這是一場安靜的葬禮,長眠的女巫們安詳地躺在棺木裡,雙手交叉在胸前,雙手之下,是她們生前使用過的武器。

  在無法抑制的哭泣聲中,參加葬禮的人們依次將花朵與麥穗扔在了靈柩上。

  莉莉絲與其他女巫一起,剷起泥土,蓋住靈柩。

  這不是莉莉絲第一次做這樣的事,她知道會有人在這場路途中殞命,可能是別人,也可能是她。可即使做好了心理準備,此時面對死去的同伴,活下來的莉莉絲依然產生了一種深切的內疚與痛苦,她揮動著鏟子,肩膀的衣服上滲出了血色。

  莉莉絲肩膀的傷口一直沒有得到很好的治療,她拒絕了同伴們提出的有效卻臃腫的包紮方案--她必須在貴族與民眾面前表現得若無其事,否則那些聞到了血腥味的蒼蠅便會一股腦地湧上來。

  而此刻,肩膀上傳來的傷痛反而有了一種贖罪感。

  葬禮結束之後,莉莉絲在墓碑前站了很久。

  眾人慢慢散去,卡喀亞臨走時拍了拍莉莉絲的肩膀,這是一種無言的安慰,畢竟比起莉莉絲她們,林塞女巫經歷過更多生離死別。

  這裡是女巫們精心挑選的地點,它處於高地,能看見通恩大部分的農田與城鎮。

  莉莉絲垂著頭,一遍又一遍地看著那些墓碑。

  旁邊傳來腳步聲,剛剛隨眾人離開的麗薩又折返回來,她摘了一些野花,並將它分散地放在墓碑前。

  “蘇是一個看起來很靦腆的女孩,但她其實很愛笑,笑的時候總是會皺起鼻子,臉上的雀斑像掛在天空的銀河。”麗薩一邊擺花,一邊說,“這是桑席,她的聲音很洪亮,在戰場中,她一直在用她洪亮的嗓音吸引敵人,保護姐妹。”

  “這裡躺著杜洛,這是她成為林塞女巫之後,拋棄過去,給自己起的名字……”

  ……

  莉莉絲靜靜地站在麗薩身邊,她和她一樣,清晰地記得她們的模樣,她們的聰慧她們的努力,以及那些瑣碎的,卻又印在她們記憶深處的小事。

  擺完花之後,麗薩蹲在了最前方的墓前,和莉莉絲一起,靜默地看著那些墓碑。

  樹葉隨風搖晃,斑駁的樹影灑落在墓碑的碑文上。

  片刻之後,麗薩忽然問道:“莉莉絲,你還記得我們在公爵府時的事嗎?在那裡,我曾經和女僕長打了一架。”

  莉莉絲不知道麗薩為何提起這件事,這個問題喚起了已經遙遠得如同隔世的公爵府的回憶:“我記得。”

  “那是因為有一次,我看到您穿著男裝,從陽臺出去。但女僕長問我時,我沒有告訴她,她大概是看出我有所隱瞞了,畢竟我不擅長撒謊,所以後來她發怒搶那本字典,我們才會打起來。”麗薩說,“女僕長把我換到你身邊,是希望我監視你,把你的一舉一動都告訴她和管家。”

  “我知道。”

  “對啊,”麗薩彎了彎嘴角,“你那麼聰明,當然會知道……在此之前,我從來沒看見過你這樣的小姐,你做的那些事,像是一道道劃開夜空的閃電。嘿嘿……其實說起這些抒情又文縐縐的話會讓我有些不好意思,但是那時,莉莉絲,我覺得你是我要追隨的光明,也是我應該信仰的神靈。”

  莉莉絲沉默了一會兒,說:“不,不是這樣。”

  “哈哈,你一直這樣說。”麗薩蹲得腿麻,便換了個姿勢,盤著腿坐在地上,“你說過了很多次,但之前的我不懂,雖然我一直在看著你,但我依然不理解你的想法,甚至……我覺得你在忽視我,你看嘛,我是你的貼身女僕,應該一直待在你身邊,但是你經常把我放在一邊,無論是去維爾博還是這次潛入伯爵府……其實那些時候我很傷心,也在自我懷疑,懷疑擅自跑出來追隨你,認為自己能幫助你是否是我的自作多情……因為你看起來並不需要我。”

  莉莉絲垂下了眼睛:“我並沒有那種想法。”

  麗薩抬起頭,看向莉莉絲:“莉莉絲,之前,你問過我,是不是感到寂寞。那時我否認了。但事實上,你說得對,我覺得很寂寞……莉莉絲,你像星星一樣閃耀。當我拋下一切,從公爵府跑出來追隨你的時候,我只希望能親近你,變成你的助力,成為保護你的騎士。”

  “在戰鬥的時候,有那麼幾次,我曾暗暗地想過,要是我在戰鬥中死了,你會不會一直記得我,為我傷心?啊……你不用回答,我知道答案,正因為我知道你是個善良的人,你會因為我的逝去而痛心,所以我才會有那麼自暴自棄的想法……可是,當我看見曼瑞達和昆娜在努力揮劍的時候,當我真正面臨死亡的時候,我忽然明白,我並不想死,我還有很多事情想做,我想活下去!那一刻,我也知道了你的想法,因為我也不希望信任我的曼瑞達和昆娜為保護我喪命,我希望她們為了她們自己的未來,自己的信念和理想而揮動手中的劍,我希望她們能活下來。”

  麗薩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莉莉絲,當我覺得你需要我,希望你需要我的時候,我大概、大概是希望別人需要自己,來證明經我是個有用的人。我像不曾獨立的小孩子一樣,渴求著別人的認同。可是,我本不需要證明的,只要我認同我自己,只要我知道自己有存在的價值。所以,在戰鬥時,我一直在想,要是我能活下來,要是我能挺過去,我會有怎樣的未來。”

  “你想出來了嗎?”莉莉絲問。

  “我想的還並不是很透徹……但是,我已經有了目標。等一切結束了,我想成為一個老師。我想把我學到的所有東西,教給女孩們。嘿嘿嘿嘿,”說著說著,麗薩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這願望有些粗糙吧,不過沒關係,我可以一邊做,一邊尋找自己更想做的事,所以……”衛鯹尛說

  麗薩仰起頭:“莉莉絲,我想成為自己,想成為特別的自己。以後,我會把視線從您身上離開,看向自己,我會好好地看向我自己,讓我自己變得更加閃耀。”

  莉莉絲微笑:“這個願望並不粗糙,它很適合你。”

  麗薩也笑彎了眼睛,她站起來,對莉莉絲伸出手:“對啊,當我想清楚以後,我就更能面對未來了……做出自己的選擇,承擔選擇的結果。只有那樣,走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時,我們才不會後悔嘛。謝謝你,莉莉絲!”

  麗薩的手很有力,體溫從握著的手傳遞而來,強韌而又溫暖。

  莉莉絲鼻子發酸,她知道麗薩不僅是在剖析,也是在安慰。

  “麗薩。”莉莉絲說,“也謝謝你。”

  透過樹葉落下的圓斑依然在墓碑上跳躍,莉莉絲轉過頭,望向蔓延到地平線的大片農田,與不遠處喧鬧的城鎮。

  長眠的同伴,與她們的武器、鮮花和麥穗一起,埋在這個可以看見通恩農田的高地上,這是女巫們為同伴選擇的第一個安息之處,她們希望埋葬在此地的姐妹們,能見證這裡的變化,也能看見她們以及後代是如何一步步,緩慢而堅定地建立起她們的理想之鄉的。

  而這些,也是她們自己的心願。

  風吹過樹木,農田,在進入城鎮時,被林立的建築物遮擋,最後減弱到只能微微掀起紙張的程度。

  正在城鎮裡巡視的斯露德壓了壓手上的紙張,皺起了眉頭。林塞女巫大多是不識字的,唯一識字的賽薇拉又無法說話,所以在林塞山脈時,如果有需要記錄的東西,女巫們都會用各種符號替代。

  在林塞山脈時,這種方式沒有任何問題,但進入通恩以後,需要管理的人變多了,各種事項也變得複雜,原本的符號明顯不夠用了。

  果然還是得學習認字……斯露德想,如果不識字,我們根本沒有辦法管理更大的地方。

  當她走到城門前時,聽見有人叫她:“嗨,斯露德!”

  貝斯蒂坐在高高的城牆上,晃著腿,和她打招呼。

  斯露德仰起頭,還未來得及在陽光下眯起眼睛,那個靈活的異族女人已經從城牆上跳了下來。

  “你在做什麼,瘋了嗎?”斯露德驚得後退了一步,卻見貝斯蒂並沒有直接墜落,她胸口套著一根繩索,繩索連著的繩子固定在了城牆上方,貝斯蒂邊下降邊用手扶著牆面,最後穩穩地落到了地上。

  “怎麼樣,這個東西很酷吧?它可以減緩下落的速度。”貝斯蒂笑嘻嘻地解開腋下的繩索,“在維爾博,卡珊德拉從二樓往下跳的時候差點受傷。後來說起這件事,莉莉絲就想出來了這個東西,卡珊德拉還為它做了設計圖……當然,我們路上想到的有趣東西不只這一個,不過之前沒有條件做出來,現在赫蘿克和卡珊德拉值班外的時間幾乎都泡在鐵匠鋪裡,我正在為她們做測試,做些有用的東西防守,畢竟等我們攻下通恩的消息傳到費爾頓城,國王和貴族們就該想辦法討伐我們了。””

  斯露德問道:“這個東西會用在哪?”

  “能用在很多地方吧,總會有從高處下降的時候嘛,比方說下山啊逃難啊守城啊攻城啊……卡珊德拉說如果加入魔法石優化,這個東西就能變得更小,可以隨身攜帶,啊!說不定還能借助魔法石做出一些特效,放出煙花和彩光呢,這樣就可以把它用於慶典和魔術了哈哈哈。”說著說著,貝蒂斯忽然一拍手,“對了,我叫住你不是為了說這些,你快和我去城外看看,那邊可太精彩了!”

  說完,她便拉著斯露德跑向了城門外。

  守在城門口的女巫正在做進出通恩的登記,排隊的人們像是躲避什麼一般,將隊伍彎向了一邊。

  他們躲避的方向傳來了打鬥的聲音。

  身材高大的卡喀亞揮著雙刃斧,攻向了一個全身盔甲的魁梧騎士:“看看你這身打扮,你還說你不是敵人哩!”

  “我的打扮怎麼了?”那騎士用刀抵擋著巨斧,聲音從頭盔後傳來,“這可是索爾伯爵府最好的鎧甲,哎哎哎,你輕點,我的刀要被砍壞了!”

  “哈哈哈哈,那說明你實力不過如此!”卡喀亞並沒有理會頭盔騎士,雙刃斧“轟”地砸在地上,揚起了一片灰塵。

  這陣仗嚇跑了不少在城門外排隊的人。

  “唉……”斯露德叫道,“卡喀亞,你在幹什麼啊。”

  “幹什麼?”卡喀亞揮舞著斧子,大笑,“當然是保衛通恩,打倒可疑的傢伙啦!”

  “你就是故意的吧!”頭盔騎士一邊接招,一邊叫道,“你要不信,我們可以打賭,賭十個金幣,看我們認不認識。”

  舞動的斧子停在半空,卡喀亞眨了眨眼睛,將斧子扛回肩上,攤手道:“我不賭!”

  “我就知道,”頭盔騎士摘下頭盔,甩了甩頭髮,“你就是找理由和我打架!”

  “抱歉,塞赫美特,”斯露德扶著頭嘆氣,“肯定是卡喀亞上次喝酒時沒有打過癮,所以才想再和你打一次。”

  “哈哈哈,”貝斯蒂笑嘻嘻地說,“卡喀亞真有趣。”

  “不過我生氣也是在所難免的吧,你們難道不生氣嗎?看看她。”卡喀亞指向拿著頭盔的塞赫美特,“我們這陣子忙得要死,每個人都瘦了一圈。而這個人呢,不僅胖了,臉上還泛著油光哩!”

  “哦,是嗎?”塞赫美特摸了摸自己油光水滑的臉,“我倒是沒有什麼感覺,就是這陣子吃肉吃得太多,有點膩了,總想吃點清淡的東西……”

  這句話出口後,塞赫美特便感覺到了來自四面八方的哀怨敵意,甚至連城門處的女巫的目光都像箭一般地射了過來。

  “哈哈哈哈,我可是很辛苦的,”塞赫美特馬上轉移了話題,壓低了聲音,“卡喀亞你應該最清楚,我可是解決了不少討伐隊的人呢,我要挑撥分散他們,要欺騙恐嚇他們,殺他們……哦,你們肯定不知道,當我遇到溫士頓·迪福派來觀察戰況的士兵的時候,是怎麼裝成逃兵,哆嗦著向他們講述女巫強大的戰力的,他們被我的故事嚇得臉色發白呢,我敢和你打賭,這次之後,溫士頓·迪福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和維爾博,一定會更珍惜手中的籌碼,重新斟酌局勢。”

  斯露德低頭思考,卡喀亞罵道,“呵,泥鰍似的貴族!”

  “所以說,我也不輕鬆啊……”塞赫美特朝另一個方向揚了揚頭:“要想不踩中陷阱,躲開魔獸,把大家安全帶下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塞赫美特揚頭的方向,有幾個移動的人影,有高有矮,有老有小。

  莉莉絲和麗薩從墓地回來,經過通恩的主街道時,莉莉絲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有點稚嫩又有點啞的聲音。

  “莉莉絲!”隨著那個聲音,一個女孩撲進了莉莉絲的懷裡,她抱著莉莉絲,仰著頭,露出刺蝟似的頭髮,笑得呲出了一口白牙,“莉莉絲,我來啦!”

  莉莉絲愣了幾秒,然後彎腰,用力地抱住了那個女孩:“狄賴!狄賴!”

  “嘿嘿嘿嘿……”狄賴激動地只想笑,可又有好多問題,好多話想和莉莉絲說:“莉莉絲,你們成功佔領了通恩嗎?這裡以後就是我們的地盤了嗎?我們以後是不是能住在不透風的屋子裡了?我們可以有家了嗎?不會有人使勁管我們,也不會有人欺負我們了對嗎?”

  她每問出一個問題,莉莉絲便笑著嗯一聲,狄賴更是開心得合不攏嘴:“莉莉絲,你們太厲害啦,不過我們也很厲害,我跟你說,我們把壞人都打倒了!我也保護了大家……”她拉著莉莉絲,看向身後,“你看,我還把她們都帶來了!”

  剛從山上下來的兩個林塞女巫正和卡喀亞、斯露德對話,塞赫美特正抱著歐若拉給貝斯蒂看。

  而賽薇拉正攙扶著海拉,走向這邊。

  海拉渾身都在抖,抖得賽薇拉擔心她會摔倒,攙扶她的手都加大了力度,可是海拉還是一直髮抖。

  海拉本是拒絕下山的,但原本的小木屋受到爆炸和戰鬥的影響,壞了兩面牆,隨時都會坍塌。狄賴耍賴一般使出了各種招數,請求海拉跟他們一起下山,最後以找人來修小木屋為由,說服了海拉。

  這是海拉第一次離開木屋,臨時走,她仔細關上了地下室的門,還做了很多掩飾和機關,用來確保裡面的東西不會被偷走。

  下山的路並不好走,自從膝蓋開始疼痛以後,海拉就再也沒有走遠路了,她不願意在林塞女巫面前示弱,想挺直腰板健步如飛,不拖累任何人,可真正走起來,她才發現歲月的痕跡並不會因為迫切的想法而消失。

  路上並沒有人嘲笑海拉,狄賴、賽薇拉和塞赫美特一直在幫助她,甚至連那兩個林塞女巫都沒有抱怨,所有人都像保護歐若拉一般地保護著海拉。

  正因如此,海拉覺得自己狼狽極了,這種需要人幫扶的感覺不安又彆扭,即使海拉知道小木屋已經沒有辦法居住,其他人也不會讓她一個人回去,這個固執的老人還是一次次重複“讓我回去吧”“還不如回去呢”之類的抱怨,這使得塞赫美特不斷安慰她,狄賴甚至被氣哭了一次。

  然而,那些抱怨的話,懊惱的情緒,在看見通恩的城門時,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激動引發的顫抖。

  當初海拉離開通恩的時候,通恩還沒有這麼長的城牆,這麼高的城門。

  海拉見證了城牆的修築,她坐在山上,看人們修築城牆,從日出看到日落。

  人們如同搬著土塊的螞蟻,一點點砌起密不透風的城牆,阻隔了海拉記憶中的城鎮。

  當城牆完工,那個熟悉的家鄉似乎也變成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那之後,海拉以為自己再也沒有機會回來了,她也以為自己遺忘了這個地方。

  可是,當海拉再次踏入通恩以後,那些被封存的記憶再次湧上心頭,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口音,似曾相識的建築物……

  周圍人似乎在說什麼,賽薇拉還“啊……”地叫了一聲,但海拉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了,她掙脫了賽薇拉的攙扶,踉踉蹌蹌地跑了起來。

  海拉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奔跑,只是跑著跑著,那些回憶就溢了出來,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像是在縮小,額邊的白髮變黑了,老年斑漸漸褪去,皺紋消失……身邊的一切喧鬧聲都變得朦朦朧朧,那些陌生的人,似曾相識的環境漸漸變成了熟悉的模樣。

  道路兩邊似乎多了一些影子般的人,有商販舉著土豆問“海拉,又來買土豆嗎?”,那個愛笑的大嬸用大嗓門喊道“海拉,你媽媽呢?”嘈雜的人聲中隱隱約約中夾雜著幾聲狗叫,海拉朝著那狗叫聲跑去。

  海拉用力地跑著,像小時候一樣,順著那走過無數次的街道跑下去,轉過熟悉的街角,跑向住過自己出生、成長,最後又逃離的家。

  “啊!”忽然被掙脫的賽薇拉慌張地伸著手。

  “海拉!”狄賴的笑容消失了,她叫了起來,鬆開莉莉絲,去追海拉。

  老人跑得很快,她憶起了這裡的地形,一眨眼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狄賴急得汗都冒了出來,麗薩安慰她道:“別急,我們有巡邏隊,我們很快就能找到她。”

  “可、可是……”

  莉莉絲拉起狄賴的手:“走,我知道她在哪兒。”

  她牽著狄賴,走向東邊,伊里斯說過的曾遭遇過“天譴之火”的那個街道。

  海拉果然在那個街道停了下來,她站在某棟房子前,怔怔地看著那棟房子。

  海拉以為自己會看見埋藏在記憶深處的家,或是燃燒過後變得焦黑的廢墟,或是一個荒廢的破屋。

  但面前是一棟從未見過的房子,它與海拉記憶中的家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不同的牆,不同的門窗,甚至鄰居家那個栓狗的樁子都消失了。

  陽光照在斑駁的牆面上,角落的青苔和快蔓延到房頂的爬山虎都在向人們展示著這棟房子的年紀。

  在屋門口洗衣服的屋主用狐疑的目光看了幾眼面前的老人後,端著木盆回到了屋裡。

  “砰。”

  關門聲驅散了之前的幻覺,一瞬間,那些被衝散的時光又回到了老人的身上。人影、狗叫全都消失了。呼吸沉重的老人低下頭,用佈滿褐色斑點的手扶住了痠軟的腿,看向自己佝僂的影子。

  “海拉!”忽然有人扶住了老人的胳膊,刺蝟頭的女孩氣喘吁吁地問道,“你怎麼突然跑起來了呢!萬一摔倒了,我都沒有辦法扶你……”

  海拉怔怔地望著狄賴,女孩在正午的陽光下焦急地抬著頭,汗水打溼了額邊的頭髮。

  “啊……”海拉用手攏了一下自己的白髮,又看向那棟房子,“我看、看一下……”

  “這裡是你家嗎?”狄賴扶著海拉的胳膊,問道。

  “現在……不是了。”海拉喃喃道,“變了。”

  狄賴也跟著看向那棟房子:“我也有好幾個家,有被房東趕出來的,也有我自己找到的,說不定現在它們已經大變樣了。”回想起之前那個漏風的小木屋,狄賴有些遺憾地扁了扁嘴,但很快,她就笑著挽住了海拉的胳膊,“沒關係,我們以後會有新的家,比之前的都好!”

  “是、是嗎?”

  硬把老人拉下山的狄賴產生了必須讓老人滿意的責任感,怕海拉不相信似的,提高了聲音保證道:“真的!我跟你保證,不騙你,新家肯定比之前都好!我們還會把小木屋修好,修得比原來更大、更結實!”

  “好。”海拉摸了摸女孩的頭,目光卻依舊停留在那棟房子上。

  海拉夢到過這裡,熊熊燃燒的火焰吞沒了家,派羅在火焰中毆打穆麗爾,夢中的海拉焦急地轉著圈,卻不敢靠近,直到男人的怒吼和女人的哭泣慢慢變調,滿臉血的穆麗爾,燒成炭的派羅從火焰中衝出來,大聲責罵海拉。

  這個噩夢重複了無數次,每當她心情低落時、焦躁時、抑鬱時,那個噩夢就會出現,像是一個永不停歇的詛咒。

  她日復一日地沉浸在噩夢中,懷念這裡,憎恨這裡,滿懷恐懼。

  可在這個秋日的午後,她真正站在曾經的家門口,看著那個陌生的房子時,那些不安,那些眷戀,似乎連著噩夢一起碎掉了,像冬日裡吐出的一口濁氣,消散在了空氣裡。

  沒有穆麗爾,也沒有派羅,甚至連火災後的痕跡都消失無蹤。

  時間一直在前進,穆麗爾和派羅已經不在了,人們在新建的房屋裡,開展新的生活,書寫新的故事。

  在這一刻,海拉才清晰地感受到,所有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

  日夜交替,斗轉星移,季節變換。

  時間並沒有因為那個大火燃燒的雪夜而停留,太陽早就升了起來。

  海拉一直以為自己被困在了原地,但事實上,她早已如同飛過森林的蒼鷹一般,離開了那個陰鬱的環境。

  “海拉,”充滿活力的女孩歪著頭,擔憂地叫著老人的名字,“你還好嗎?”

  “我……很好。”海拉輕輕地拍了拍狄賴扶著自己手臂的手,衝女孩笑了笑,刺蝟頭的女孩也回以一個大大的笑容。

  時隔多年,晌午的烈日終於驅散了那個雪夜的黑暗。

  “哦,小狄賴可真了不起。”塞赫美特走到莉莉絲身邊,感慨道,“誰能想到,當初她只敢遠遠地躲在樹後偷看我和貝斯蒂。”

  “似乎沒有多長時間,又好像過了很久。”貝斯蒂抱著歐若拉,笑道,“歐若拉都長大了許多呢。”

  莉莉絲從貝斯蒂手中接過歐若拉,當初那個皺巴巴的,被狄賴嫌醜的嬰兒已經變得白白胖胖,總是睜著圓圓的眼睛好奇地看著這個世界,被人抱起時會嘿嘿地笑。

  夥伴歸來的消息很快傳開了,女巫們聞訊而來,伊迪薩和納利塔對著歐若拉親了又親。

  “啊,我的寶貝!快來讓我看看,”伊迪薩摸著歐若拉的小臉,“媽媽們一直在擔心你,幸好你沒事,媽媽們可太想你了。”

  歐若拉開心地笑著,伸手去抓伊迪薩的手指,嘴巴含糊地吐出了幾個音:“啊……媽……媽媽……”

  莉莉絲睜大眼睛,看向懷中的女嬰。

  女巫們的說笑聲瞬間停了下來,她們圍繞在歐若拉身邊,盯著女嬰:“剛才……剛才歐若拉說了什麼?”

  “歐若拉,你再叫一次,叫一次媽媽。”

  “媽媽,媽媽!歐若拉,你叫我們媽媽吧,媽媽!媽--媽!”

  歐若拉揮動著手,口齒不清地叫道:“媽媽……媽……媽媽。”

  “哦,天哪。”莉莉絲被洶湧而來的情緒擊中,內心忽然產生了一種令她鼻子發酸的柔軟與感動。

  “……”莉迪亞愣了幾秒,捂著臉蹲在了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莉迪亞,”亞爾薇特問,“你哭什麼?”

  “歐若拉……”莉迪亞擦著眼淚道,“歐若拉她、她叫我們媽媽了……我好高興……”

  “高興就高興,為什麼要哭嘛,真奇怪。”亞爾薇特本在笑著打趣,說到後來卻開始哽咽。其餘的女巫也都紅了眼眶,伊芳更是“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嗚嗚嗚……太好了!歐若拉!太好了……嗚嗚嗚。”

  女巫們圍著歐若拉,又是哭又是笑,後知後覺的狄賴則在人群后踮著腳,不停地問道:“怎麼了?怎麼了?啊?發生什麼事了?”

  從未有這麼多女人在外面又哭又笑,路過的人對她們側目而視,而她們卻渾然不覺,只是在肆意地表達著自己的感情。

  保守者在心中咒罵著女巫的張狂,中庸者觀察著女巫的表現,而開明者則視其為新的希望。

  這是這個原本死氣沉沉的城鎮改變的序曲。

  通恩的居民們很快就感受到了被女巫統治後而產生的變化:這裡走了許多人,也來了許多人。原本在通恩門口排隊的逃荒者在聽說通恩被女巫統治後走了大半,剩下的大多是女人。

  在傳說中,女巫會用年輕女人的血洗澡來保持美貌,女巫會嫉妒漂亮的女人毀掉她們的容貌,女巫會誘惑年輕的男人來破壞女人的愛情……可對於無處可去的女人們來說,這一切都沒有被冠以女巫之名,架上火堆的現實可怕。

  女巫佔領通恩只花了一夜的時間,除了幾個貴族府邸、深藍倉庫和鐘樓附近的路面以外,其餘地方沒有受到任何影響,這也大大減輕了後續修復的工作量。

  拿著深藍跑出通恩的人們所廢棄的房屋,成為了睡在城市過道中的流浪者與曾經的貴族奴隸們的新居所。深藍的採摘被叫停,取而代之的是麥田的收割,女巫們完全不在意珍貴的深藍,任它們爛在地裡,就像之前貴族們把人力調去採集深藍而任地裡的小麥腐爛一般。

  街上的巡邏者變成了女兵,她們開始進行原本只有男人才能參加的訓練。

  許多廢棄的設備重新維修運轉,老磨坊的水車也轉了起來。

  整個通恩並沒有受到太大的衝擊,一切社會活動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

  通恩的改變令許多人高興,也令許多人惶恐,人們再也無法在祈禱堂領到混著深藍殘渣的糖果,甚至無法在祈禱堂裡祈禱--祈禱堂的班布爾神像已經被拆除,拆下來的石塊用來修補破損的路。

  “把班布爾神踩在腳下,可是要被詛咒的啊!”虔誠的信徒流著淚跪在地上親吻路面,對著神殿的方向祈禱,希望詛咒不要降臨在自己身上。

  女巫不在乎班布爾神的詛咒。

  祈禱堂和神殿都在通恩的重要位置,女巫們經過商議,決定把祈禱堂改建為學校,神殿改建為醫院。

  塞赫美特來到通恩後,開了一個簡陋的醫館應急,沒想到求醫的人們蜂擁而至。

  經過歷史上許多次獵巫運動之後,通恩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女性醫生了,治病昂貴又麻煩,再加上看病時難免會與醫生有身體接觸……種種原因導致很多女性即使生病也不願去找醫生,她們忍著病痛去神像前祈禱,求神官淨化,然後在等待奇蹟的過程中熬過一天又一天。

  現在,終於有了女醫生。

  短短几天,塞赫美特油光水滑的臉就凹陷了下去,幫忙配藥的洛塔也瘦了一圈。

  “醫生!”塞赫美特破天荒地向莉莉絲抱怨道,“我們需要更多醫生!更多的藥草!不,重要的是教育!”

  她扶著額頭,痛苦地嘆道,“如果沒有親眼看到,就很難想象她們是怎麼對待自己身體的!她們把很多異常、病症、痛苦都視作理所當然,無視女性疾病和生育損傷,不僅不休養治療,還在那些的基礎上傷上加傷,忽視、忍耐……直到病入膏肓難以挽救……啊,到了那時候,她們就開始說‘這是我的命運’!”

  塞赫美特見多識廣,當然知道這世上存在著愚昧與無知,但當大量的無知夾雜著悲痛與麻木頻繁地襲來,她的怒氣依然會噴湧而出。

  “她們根本不瞭解自己的身體,只說是命運,”塞赫美特恨恨地道:“什麼狗屁命運!”

  比起人們的無知,她更憎恨她們口中的“命運”,那本不該是她們的命。

  莉莉絲垂著眼睛聽完,沉默了幾秒,拿出了一個本子,邊寫邊道:“來一件件解決吧,首先,把你們需要的藥草列個單子出來,然後去倉庫取,如果庫存不夠,就讓商隊採購。現在負責聯絡商隊的是伊里斯,管理賬目的是埃達,你知道的,埃達對數字很敏感,所以需求數量一定得要清晰準確,這樣才方便預估成本方便採購。”

  得益於接管了亞爾曼伯爵府和之前與貴族們的深藍交易,女巫們現在有了不菲的資金,她們還從貴族的倉庫裡翻出了不少有用的東西,珠寶和貴重的傢俱裝飾物被交給商隊售賣到別處,武器用於培訓女子士兵,字典和挑選出的書本被分配到了學校,納利塔還從亞爾曼伯爵府倉庫的一角找到了當初莉莉絲和辛西婭公主資助給通恩的種子,這兩批優質的種子沒有受潮也沒有蟲蛀黴變,納利塔拿了些種子測試發芽率,假如沒有問題,就會把它們用於明年的春耕。

  “其次,我們需要編纂生理課本。這件事需要你這樣的醫生參與,人們對自己的身體諱莫如深,沒有人給女孩們講解那些必要的知識,所以大多數人都不瞭解自己的身體……”

  通恩留下了幾個曾給貴族小姐上過課的中年女性,女巫們把她們聘請來做女校的首批老師,不過女巫們只保留了文字、數學相關的課程,取消了禮儀和舞蹈課程,並增加了一些由女巫教授的劍術相關的課程。當然,隨著學校的成熟,後續還會陸續加入其他課程。

  之前在費爾頓城,莉莉絲曾經為女校編過一些簡單的教科書,那些書被用在辛西婭公主伊迪絲城的女校裡。確定要在通恩建學校之後,莉莉絲就通過商隊聯繫了赫卡特,請她複印一批教科書,隨商隊帶過來。

  也正因為如此,莉莉絲知道編纂教科書有多麼困難,她猶豫著問:“海拉的木屋裡,似乎有一個地下室……”

  她知道那個地下室,也知道那裡面藏著女巫前輩們的知識寶藏,但海拉極其珍惜那裡,只帶狄賴進去看過,若是那裡的書可以直接使用……

  “啊,那個地下室。在離開之前,海拉帶我進去過,那裡確實有多到令人震驚的手寫書,那些書真的是包羅萬物。”塞赫美特搖了搖頭,“但我們沒辦法使用它們。”

  “為什麼?”

  “海拉不認字,所以不知道那些書上寫著什麼。可我翻了一些書,看到了裡面的配方,你想聽聽嗎?”塞赫美特笑道,“紫色的蛇皮與白尾黃貓的毛一起熬煮可以治療發熱,把八眼蜻蜓的翅膀搗碎敷在傷口可以止血……哦,還有什麼蝙蝠的糞便,金色蟾蜍的粉末,龍的卵。”

  莉莉絲難以置信地“哈?”了一聲。

  “很離譜是吧?但正因為這樣,我們才能放心下山。”塞赫美特說,“編纂那些書的女巫們早就在文字上加密了。我猜八眼蜻蜓的翅膀指的是蒲公英,金色蟾蜍的粉末應該是硫磺。”

  莉莉絲啞然失笑,她忽然明白了在傳說和童話裡,女巫為什麼總是用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來煉藥,巫術又為什麼能夠治病--被那些奇怪名字掩蓋的,是名為巫術的科學,也是女巫們代代相傳的智慧結晶。

  “配方中奇怪的東西太多,我只能猜到一些,要全部破譯,還不如重新編著教科書。”塞赫美特重複,“現在,我們需要的是醫生,很多很多的醫生,最好是現成的,不需要長時間培訓的醫生。”

  她們當然需要相當多的專業人才,但這些需要長時間的學習才能培養出來的專業人才並不會突兀地從空氣中冒出來。

  “這樣吧,我們先根據現有的醫書做一些編纂,最後再由你們來增減內容,校對修改,這樣可以減少工作量。至於醫生……我會派人去通恩周邊的村莊,尋找可以來幫忙的醫生。”莉莉絲問,“之前已經招了三個幹活利落的幫手,現在看起來還需要更多人--醫院完工之後,你們接待的病人也會更多……你們需要幾個人?”

  “再招五個吧,先讓她們習慣這份工作,以後再在醫院裡帶新手……好了,休息時間結束,我要回去工作了。”塞赫美特疲憊地伸了個懶腰,“等到醫院開張,我肯定會忙得腳不沾地,連坐下休息的時候都沒有。”

  通恩神殿拆除神像的那天,莉莉絲去了神殿。

  負責改建神殿的建築師叫凱提瑟斯,她頭髮極短,肌肉緊緻,皮膚被烈日曬成古銅色,身上穿著男性工人們經常穿著的短袖衣服,再加上刻意養成的說話習慣和行為姿態,幾乎所有人都會認為她是男人。

  當凱提瑟斯出現在女性招工點時,引起了很大的騷動,負責招人的歐諾彌亞不得不因為這些騷動走到凱提瑟斯面前。

  凱提瑟斯一直在笑,她非常興奮,滿頭的汗都來不及擦,臉上是掩不住的笑容,嘴巴幾乎快要咧到耳邊。

  “我是女人!”她對著歐諾彌亞扒開上衣,露出纏著布的胸膛,激動地喊道,“我叫凱提瑟斯!我是女人,我是一個建築師!我之前一直偽裝成男人搞建築,可我是女人!”

  周圍的女人們驚呼一聲,馬上用身體遮擋凱提瑟斯,然而此刻,凱提瑟斯並不在意被人看見肌膚,她一聽說女巫佔領通恩的消息就來到了通恩,進城以後,靠著問路跑到了招工點。

  “我是女人!”凱提瑟斯一遍又一遍地對著四周重複,她痛快極了,眼睛閃閃發亮,快活得幾乎要流出眼淚:“你們看,我是女人!我是建築師!”

  那之後,凱提瑟斯參與了各種建築的修復,展現出實力之後,開始負責各種建築物的改建。

  像凱提瑟斯這樣,因為女巫而來到通恩的女人有很多。這些背井離鄉,或者獨自一人,或者成群結伴,穿越山脈、森林、河流,克服種種困難來到通恩的女人們,身上大多帶有一種獨特的氣質--她們堅韌勇敢,並擁有堅定的目光。

  那樣的人只會越來越多。莉莉絲這樣想著,跨進了神殿,抬起頭望向班布爾神像。

  工人們正在拆除神像,被拆掉了半邊臉的班布爾神像看起來陰鬱而又猙獰,他居高臨下地凝視著莉莉絲,臉上似乎帶著掩不住的憤怒,但那些憤怒在工人們的拆除下一點點被消解了。

  眉毛、眼睛、鼻子……當石像的嘴巴被敲掉時,莉莉絲“嗤”地一聲笑出聲來。

  你也體會一下吧,班布爾,體會一下憤怒卻又無可奈何的心情。

  這只是開始。

  “用炸藥拆除會更快,但有可能損害建築物,炸碎的石塊也很難回收利用。”翻著記事本的克利歐停在了莉莉絲身邊,“所以我們選擇人工切割,切割下來的石塊可以用在新的地方,正好可以利用上經過卡珊德拉她們優化過的高空作業的設備……”

  莉莉絲點了點頭。

  克利歐合上記事本,視線停在了神像上:“祈禱堂的神像只有五十多年的歷史,而神殿的石像已經建成上百年。”

  “你覺得可惜嗎?”莉莉絲知道克利歐對歷史很感興趣。

  “……”克利歐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她望著神像,反而提出了另一個問題,“那莉莉絲,你知道嗎?在班布爾神之前,人們信仰的是一位手持紅寶石權杖的女神。”

  “手持紅寶石權杖的女神……”在很多輪次裡,莉莉絲都聽說過這個女神,但她只是一個模糊的形象,沒有名號,也沒有媲美班布爾神的傳說,甚至連身份都曖昧不明。有人說她是班布爾神的母親,也有人說她是班布爾神的妻子、下屬,而辛西婭公主也曾把她與“女神降臨”的傳說聯繫起來。

  “我研究過很多神話傳說宗教故事,幾乎在所有的傳說裡,世界的起始都源自於女神。女神們開天闢地,創造世界與生命,於是人們尊敬她們,供奉她們。但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男神們出現了,他們成為女神的哥哥,丈夫甚至兒子,奪走女神的力量與功績。然後人們開始歌頌男神,模糊創世者的性別……女神則降格為附屬輔助者,連帶著她們的傳說也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克利歐嘆道,“我們現在已經看不見女神的輝煌與遺蹟,只能從被篡改的故事中尋找蛛絲馬跡,推測真正的歷史與女神的榮光。更悠長的傳說與歷史被掩埋,這才是最可惜的。”

  “如果你們覺得可惜,要不要把這裡改建成女神殿?我聽說伊迪絲城早就建了神殿供奉女神,最近幾年,女神殿比班布爾神殿還要興旺呢。”聽到對話的凱提瑟斯湊了過來,

  這是莉莉絲第一次聽到伊迪絲城女神殿的信息,看來辛西婭公主在計劃“聖女出世,女神降臨”的傳言時,就已經做好了準備。她柔和地削弱人們對班布爾神的信仰,並把信仰之力引到女神與自己身上。正是這些縝密的計劃加上長年累月的工程,使得公主在許多輪次裡,以“救世女神”的姿態得到民眾的擁戴,登上王位。

  王族往往對神殿有敵意,畢竟信徒眾多的神權往往能威脅到王權。可無論是王室還是貴族,都會對未知的“神”帶有一絲恐懼和敬意。

  掌權者總會強調自己地位的天然性與必然性,他們需要低賤者,畢竟若低賤者消失,高貴者也將不復存在。所以高位者能尋找出無數理由來證明自己適合站於高位。但人類的出生是如此的□□,他們難以解釋為何有人出生便低賤,有人出生便高貴。於是他們需要宗教,需要輪迴,需要神,需要那些無法證偽的“罪孽”將低賤者變為罪犯。

  要維持高位者對低位者的統治與剝削,就必須要讓所有人相信一切都是神的安排,都是無可奈何,都是最好的選擇。

  這個道理可以說服別人,也可以說服當權者自己,使他們更加理直氣壯。

  辛西婭公主不是一個虔誠的信徒,她在莉莉絲面前隱約表達過對神殿的輕蔑和厭惡。

  公主的輕蔑和厭惡不僅侷限於神殿,還包含了班布爾神。

  辛西婭公主可以利用神殿--在某些回合裡她也確實這麼做了,她甚至曾與神殿合謀篡位。但很顯然,在做這些之前,公主就已經對班布爾神和神殿充滿敵意,所以,她才會在和莉莉絲放鬆交談時,不自覺地流露出厭惡之情。

  不、那是比厭惡更嚴重的情緒,類似於仇恨。

  那麼,公主對班布爾神的恨意又源自何處?

  “伊迪絲城可以建女神殿,我們也可以。”凱提瑟斯指向坐在角落處繪畫的阿特米西亞:“只要阿特米西亞設計出女神像,我就能找到合適的雕塑家。”

  “不。”莉莉絲搖頭,“不需要。”

  “民眾需要神,”克利歐說,“有很多教徒反對拆除神殿,他們說神幫助了他們很多,神讓他們善良。”

  莉莉絲問:“沒有神,他們就不善良了嗎?”

  “他們還說,神的教義教會他們很多道理。”

  “沒有教義,他們就學不會那些道理了嗎?”

  “……”克利歐感慨:“是啊,他們在為拜神找理由,當人們在拜神時,拜的又到底是什麼呢?”

  “嗯……我也不知道,反正神像嘛……”凱提瑟斯抱著手臂,“就是石頭、木頭雕刻出來的東西。”

  “若是我能看清歷史,搞清楚傳說與現實中的歷史有怎樣的聯繫,大概就能窺得真相了吧。”當然,這些知識無法從禱告中獲得,這也是必然要建立學校的原因。克利歐翻開記事本,“說回學校改建,我們打算用原本的禱告椅替代教室的課椅,再另外製作書桌。”

  “嗯,教材也在準備當中,我們會盡快把需要的東西備齊,建起學校。到時候,所有人,不限出身,不限年齡,都可以來學校學習,”莉莉絲彎起嘴角,“神會因為人類獲得智慧而憤怒驚恐,女巫不會。”

  扭曲畸形者才會打壓孩子,真正的女巫只會希望她的女兒聰明健壯。

  伊迪絲城,會議室。

  辛西婭公主冷著臉坐在長桌盡頭的主位,長桌兩邊,是歸順於公主的貴族和大臣。

  秘書官菲碧正在朗讀最近得到的情報:“……攻入通恩的女巫確實是莉莉絲·阿博特,她們聯合了林塞女巫佔領了通恩。除了亞爾曼伯爵和少數幾位貴族以外,大多數貴族都安全地離開了通恩。貴族們雖然無法帶走家產,但他們與莉莉絲做了交易,用家產換取等價值的‘深藍’。有傳言說通恩的深藍已經全被貴族們買走,剩下的深藍也被女巫們銷燬了。深藍是神殿推崇的聖藥,所以銷燬深藍也被認為是在蔑視神……”

  辛西婭公主打斷了情報:“我聽說林塞女巫是奴隸出身?”

  “是的。”秘書官答道,“莉莉絲她們佔領通恩以後,解放了通恩境內所有的奴隸。”

  “不錯嘛。”辛西婭公主道,“如此一來,通恩會吸引不少奴隸與平民投靠。”

  會議室裡不少人的表情起了變化。

  會議室裡有女性也有男性,有老人也有年輕人,有貴族也有平民,這已經是目前人們所能想到的,思想最開放的會議了。

  但是通恩那邊,原來的奴隸也……

  “奴隸是人的私產,”一個貴族憤然道,“通恩如果接受逃跑的私奴,相當於站在了有產者的對立面。”

  “據我所知,最開始這批被解放的奴隸應該是用深藍交換的。”辛西婭公主不置可否地道,“不過以後,大家要看管好自己的財產了,說不定某天,你的財產就長了腳,跑到別人那裡去了。”

  “公主殿下,雖然莉莉絲是您的盟友,但恕我直言,那些女巫無法掌控通恩。”另一個貴族道,“國王會馬上出兵,殲滅女巫。”

  “我倒覺得通恩在短時間內是安全的。”辛西婭公主的手指輕輕地敲擊著桌面,“現在是秋末,國王出兵馬上會遇到寒冬。若通恩的倉庫裡還保存著深藍,那麼長途出兵還有利可圖,可是現在,通恩的倉庫空了。”

  會議室安靜了下來,人們在心中分析著局勢。

  通恩現在算是一塊無主之地,如果國王派兵,必然是希望羅納德王子和阿普頓王子其中之一主導戰事,這樣就可以在獲勝後將通恩的土地歸入王族。

  然而兩位王子不可能在奪位戰的關鍵時刻離開首都費爾頓城,黃金糧倉遠沒有王位有吸引力,更何況這個糧倉目前是空的。

  王族尚且如此,其他貴族又怎會耗費精力參與到通恩的糾紛中--畢竟所有人都知道莉莉絲與公主的關係,曾經紅極一時的阿博特公爵也因此失勢。

  與其盯守糧倉,不如把注意力轉移到那些拿著高品質深藍離開通恩的貴族們,女巫們銷燬的深藍越多,那些貴族們手中的深藍就越珍貴。

  至於通恩的壓力,大概率會落在領土在通恩附近的貴族身上,比如維爾博的迪福伯爵和克蘭灣的賈艾斯侯爵。

  在女巫佔領通恩之後,溫士頓·迪福就搶先一步向其他貴族訴苦,他慼慼然地對國王寫信哭訴女巫的強大,以及他在這場戰役中做出的努力,收留幫助通恩貴族所耗費的精力,並請求國王與其他貴族援助金錢與兵力。

  國王與貴族們當然不會援助他,但也因此,他們更不會苛責他。

  與圓滑的迪福伯爵不同,賈艾斯侯爵現在滿心憤怒。

  賈艾斯侯爵的領土克蘭灣與通恩之間,隔著一個懷特海峽,原本靠著海路運輸和販賣深藍賺得盆滿缽滿。

  “盯緊克蘭灣。”辛西婭公主下了結論,“看看賈艾斯侯爵能堅持到什麼時候。”

  會議結束之後,貴族和大臣們離開會議室。

  辛西婭公主翻了翻通恩的情報,然後將它們甩在桌上,後仰著頭,疲憊地靠向椅背。

  菲碧整理著桌子上的文件:“從通恩到伊迪絲需要的時間大概是十五到二十天,也許莉莉絲小姐很快就會來到伊迪絲。”

  聽到這句話,公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用手臂擋住了眼睛。

  “需要為此做準備嗎,殿下?”菲碧問。

  “……不。”辛西婭公主道,“她暫時不會來。”

  手臂下的眼睛轉動著,公主看向還留在會議室的另一個人:“你也是這樣認為的吧?”

  窗影倒映在會議室裡,站在光影交界處的紅髮女人沒有說話。

  辛西婭公主又說:“我猜你是來向我辭行的。”

  “是的,公主殿下。”紅髮女人說,“您知道的,我本來就會在各地奔波。”

  “嗯,我當然知道,我知道你要去哪裡。我還知道即使我不允許,你也會想辦法離開這裡,就像當初你逃離費爾頓城一樣。”辛西婭公主低聲道,“哪怕我沒收你在我領土全部的財產,你們也會斷尾求生。你們這些狡猾的商人,狡猾的傢伙……”

  過了一會兒,她才終於順下心中那股氣:“你走吧。見到她以後,告訴她,我在伊迪絲等她。”

  離開會議室之前,紅髮女人又轉過身:“公主,我們不是您的敵人。”

  “當然,”辛西婭公主冷笑道,“否則我會把你們的頭都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