妚鶴 作品

第 129 章 第 129 章

伯爵府北門。

  伊芳哼著歌兒,晃著樹上掰下來的樹枝:“然後,我們直接把那隻野豬架在火上烤了,那麼大一隻,抹上厚厚一層鹽,然後架在火上烤,烤豬的油水滴到火上,會讓火燒得更旺。我們烤了好久好久,直到它的表皮變得金黃酥脆……那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烤豬肉!哦,這個樹枝好硬……”

  她掰著手中的樹枝,將樹枝周圍的分叉枝條掰掉。

  她的童年玩伴巴澤爾默默地跟在她身後。

  最近幾天,她每天都會和巴澤爾出來散步,他們會在伯爵府繞一大圈,最後停在北門,在北門的樹下說話。

  剛開始,女僕和騎士們還跟在他們身後,伊芳罵了他們幾次以後,那些人終於不再跟在他們身後了。

  後來,北門的看門人也會在看見他們走過來時,識趣地走回自己的小屋子裡。

  剛和巴澤爾見面談話的那幾天,伊芳心情極糟。

  但今天,她的心情還不錯。

  她繼續擺弄那根樹枝:“就因為那個野豬肉太好吃,後來我們再看到野豬,都會雙眼放光。可惜野豬沒那麼容易遇到,後來我們遇到了野豬魔獸,可是你也知道,魔獸的肉是臭的,根本無法下嚥……”

  “伊芳小姐。”巴澤爾說,“這些事您之前說過了。”

  “哦,是麼,最近我和你說了太多事,忘記了。哎呀……”用力扒斷的樹枝劃過手,留下了一道血痕,“破了。”

  巴澤爾馬上叫道:“小姐,你在幹什麼,你為什麼不能小心點?”

  “沒關係的,巴澤爾,”伊芳舉起手,“只是一點小傷。”

  巴澤爾並沒有因為這個動作而鬆開眉頭:“伊芳小姐,您看看您的手,現在都是什麼樣子,它令我心痛。”

  “什麼?”

  “繭子,我在你的手上看到了繭子。”巴澤爾說,“貴族小姐的手上不應該有這種的東西!伊芳小姐,您家裡人為了準男爵的爵位為王國捐了不少錢,他們真心希望您能成為一個貴族少女,也把您當成真正的貴族來培養。可是現在,您的手上卻有了這種卑賤之人才會有的東西。”

  他痛心疾首:“若是佩興斯準男爵知道,一定會非常傷心。”

  “傷心的應該是我。”伊芳放下手,“如果不是他硬要把我嫁給那個禿頭的子爵,我也不會離家出走!”

  “您不懂您父親的苦心,老貴族們看不起準男爵,覺得他們不是真正的貴族,但是你只要你和子爵結婚,你就能變成真正的貴族。”

  “如果我成為騎士,我不需要結婚也能成為真正的貴族!”

  “伊芳小姐,您太天真了,因為佩興斯大人把您保護得太好。”巴澤爾搖頭,“女人不可能成為騎士,你看看那兩個成為騎士的女人都是什麼下場,她們現在是通緝犯,這一定是班布爾神降下的懲罰!”

  “溫士頓·迪福伯爵正在招待這位通緝犯。”

  “是的,這是溫士頓·迪福伯爵給您們的機會。”巴澤爾嘆道,“回家吧,小姐,您不能再過那樣的苦日子了。”

  “啊,巴澤爾。”伊芳歪著頭,“我們又要說回那些車軲轆一樣的話了,這幾天,我們為了這些吵了多少次?我說了無數遍,我不覺得辛苦,我很開心!你看,我現在比原來瘦了不少呢,也長了很多肌肉。”

  巴澤爾打量著伊芳:“恕我直言,伊芳小姐,您現在看起來根本不像一個貴族小姐,您變得又黑又瘦,就像那些在田裡勞作的普通人。”

  “普通人有什麼不好?你曾經說過我太胖了,身體虛弱。”

  “我說過這種話麼?”

  “是的,你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提起艾奇遜男爵家的小姐有多麼苗條,多麼溫柔,你也誇過斯彭德準家的女兒看起來很有氣質,還有你出門遇到的各種小姐,她們各有各的美好,而且都青睞於你。沒錯,你在我面前誇過很多女孩。”伊芳忽地站定,看向巴澤爾,“那時你說我胖,現在你說我瘦。你總是對我不滿意!”

  巴澤爾露出了尷尬的表情:“哦,有這回事嗎,我不太記得了。”

  伊芳歪著頭,看了他一會兒,忽然笑了出來:“哈,真難想象,我曾經為你的話傷心,痛苦,自卑,一次次在被窩裡哭泣。而你卻能輕易地說出,你不記得了。”

  “呃……”巴澤爾說,“小姐,我們不是貴族,我們很忙的,每天要做很多事,無法記得自己說過的每一句話。”

  “即使是你們一遍一遍重複的話?”伊芳說,“但是如此繁忙的你卻能編造出和魔獸戰鬥,並被貴族女□□慕的故事呢。”

  “……”巴澤爾的臉迅速地紅了。

  “巴澤爾,你的話語是如此的廉價,就像你的故事一樣虛假。”

  “……伊芳小姐,您變了。”巴澤爾叫道,“您原來是個溫和善良的小姐,從來不會說這種尖酸刻薄的話。”

  “你在罵我?”

  “不,小姐,我只是,我只是……”巴澤爾的額頭開始冒汗,露出了難以啟齒的表情,“我只是希望能引起您的注意,假如我不編造那些故事,你永遠不會看向我,我在祈求您的注意,您的憐愛。”

  “為什麼你之前不這麼和我說,你總是和我若隱若離。”

  “那是因為我愛慕你,伊芳小姐,您是貴族,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我配不上您。”巴澤爾紅了眼眶,“你知道您父親說起您婚事的時候我有多痛苦嗎?我一直深愛著您,投入了全身心愛你。”

  “你說謊,你明明看到了我因為訂婚而痛苦,我甚至和你說了願意和你一起走,當時我一直在等你帶我私奔,可是你沒有做任何事!”

  “我不能拋下我的家人,小姐。”巴澤爾捂住了臉,“可是自從您離開以後,我像失了魂一樣,我每天每天都在想著您,請原諒我之前對您的傷害,那只是一個初入愛河的少年的莽撞罷了。伊芳小姐,我愛著您,真心地愛著您,無私地愛著您,甚至可以把生命獻給您。”

  伊芳的眼睛也紅了,她對巴澤爾伸出了雙手:“那麼,巴澤爾,擁抱我吧。”

  巴澤爾愣了一下。

  “怎麼,你不說你愛我嗎,為什麼不過來?”伊芳歪了歪頭:“還是你在害怕,害怕我是女巫?”

  “不,我只是……我只是覺得自己配不上您。”巴澤爾慌忙地上前,抱住了伊芳,“您地位高貴,又純潔又美好,雖然那些奇怪的女巫利用了您的天真稚嫩,讓你誤入歧途,但是我依然愛著您,我愛著您的心是不會變的。”

  他們擁抱著,就像一對真正的情侶。

  “巴澤爾,你知道麼?回到維爾博的這段時間,我的腦子一直很亂,我發現這裡與我記憶裡的家鄉完全不同,我過去好像一直生活在荒謬的世界之中,可我卻從未察覺自己的痛苦,並誤認為自己很幸福。”伊芳的聲音中帶著委屈,“真奇怪,之前我為什麼會那麼在乎你的話呢,你明明一點都不在乎我。”

  “不,伊芳小姐,”巴澤爾抱緊了面前的女孩,“我在乎您,我只是太膽小了,您知道的,在愛情面前,我只是一個懦弱的膽小鬼,但是您會原諒我的不是麼?”

  “如果是原來,我大概會相信你的話,因為那時候我確實很天真。”伊芳輕聲說,“可現在,我覺得,你們都是天生的演員。”

  “不,我沒有,伊芳小姐,我是真的……”當伊芳的手放在巴澤爾腰間的時候,男人的身體和他的聲音一起僵住了。

  “我見過他們的懼怕與恐懼,也見過他們說謊的模樣……啊,那就是你現在的樣子。”女孩的頭抵在他的肩膀上:“巴澤爾,如果你真的如你所說,那般無私地愛著我,又為什麼會隨身帶著刀呢?”

  巴澤爾猛地推開了伊芳,伸手去摸自己的腰間!

  但他的手被樹枝抽中,與此同時,別在腰間的那把小刀被伊芳抽了出來。

  “真是把好刀。這是伯爵給你的刀麼,用來替代被我罵走的騎士?”伊芳擺弄著手裡的刀,“巴澤爾·利齊,我曾經把你當成我的騎士,無數次幻想你從邪惡中把我救出,那時的我從未想過,你第一次替代騎士拿刀竟然是為了防衛我。”

  “不,你誤會了,伊芳小姐,”巴澤爾結結巴巴地說,“這是為了防身……啊,不,是為了保護您……對,是為了保護您,您知道現在的局勢麼,您的身份非常特殊,極其危險,所以我必須有把刀……”

  他說到一半,再次停下了,看向西邊:“什麼聲音……為什麼馬在往這邊跑?這裡不是騎馬的地方!”

  伯爵府精心飼養的四匹馬正朝北門這邊跑來。

  伊芳彎起了嘴角:“是我的同伴吧。”

  巴澤爾猛地轉過頭:“什麼意思?”

  伊芳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狄賴充滿活力的聲音已經先一步傳了過來:“伊芳,我們成功啦,我和克利歐已經把我們的武器拿回來啦!”

  和克利歐同乘一匹馬的狄賴高高地舉起了手臂,快活地展示著自己失而復得的匕首。

  巴澤爾馬上明白了發生了什麼事,他叫了起來:“你沒想著和我在一起,你騙了我,你前幾天是故意從我這裡套話,問出你們武器藏在哪裡!”

  “是的,巴澤爾,你應該慶幸,你還有點用。”伊芳笑了起來,“謝謝你的情報。”

  “我如此愛你,你怎麼能這麼騙我!”

  “巴澤爾,你不是說你可以為我去死麼?我又沒有要你的命,你為什麼那麼生氣,”她看著他,臉上依然帶著未脫的稚氣與青澀,說出的話卻令他震驚,“哦,還是說你總是想著如何騙我,卻從來沒有想過,我也會騙你麼?”

  “我那麼信任你,你卻騙了我!”

  “這不是信任,而是輕視。”伊芳反駁道,“回想一下吧,巴澤爾,當我和你說起我這段時期經歷的時候,你的眉頭從來沒有鬆開過。”

  “因為你那個決定是錯的,你不應該離家出走,你應該用性命要挾你的父母,讓他們同意你和我在一起!”巴澤爾忽然吼道,“你根本從一開始就做錯了!你這個蠢女人,離家出走能得到什麼?你還洋洋得意地對我說你的那些無聊的事,你在看不起我嗎?為什麼……為什麼像你這樣只會傻笑的愚蠢傢伙是貴族,而我卻什麼都不是!”

  他一直都在唯唯諾諾忍氣吞聲,他對自己的生活不滿,只能編造很多故事為自己懦弱的人生增彩。

  這是他第一次爆發,所有的怒氣都發洩在了面前這個一直對他微笑的貴族女孩身上。

  她崇拜他,迎合他,這說明她比他要弱的多。

  她是弱小的、愚蠢的、大腦空無一物的傢伙。

  所以他可以教育他、教訓她,把她踩在腳下。

  他沒有打過魔獸,他不敢違抗貴族,辱罵這個女人是他能做到的,最勇敢的事。

  “啊……原來你是這樣想的啊……你什麼都不敢做,卻希望我做這些事。”伊芳氣得顫抖,“你果然是這樣的人……”

  在聽巴澤爾帶回來的那些胡亂編造的故事時,她總是不吝於自己的表揚和讚美,她驚歎他的“智慧和勇氣”,為他的勝利而喜悅。

  但當她告訴巴澤爾自己的經歷時,他卻總是說她們的生活充滿艱險——“太危險了”“這只是運氣好”“這樣不行,你們做得還不夠”“下次就沒有那麼幸運了,小姐”“遇到這種事情,她們怎麼還能笑得出來”“天真的小姐們,完全沒有危機意識”……

  每當她開心地說起一個事情,他總是會打斷她的開心,然後開始用謙卑的語氣教育她,使她無法保持笑容。

  無論她怎樣強調自己的感情,自己的開心,自己的快活,自己真實的心情,都會被一一否定。

  ——“不是這樣的,小姐”“那種情況怎麼可能開心”“小姐,你只是在迎合她們”“可憐的小姐,你受苦了”“小姐,你很不開心吧。”

  剛開始,她只是疑惑,疑惑為什麼她說了無數遍自己的心情,他依然像是沒聽見一樣重複著那些奇怪的話。

  後來,她終於明白了,他從來沒有在乎過她,也沒有認真聽過她說的話。

  他只想看她受苦。

  他把自己的自卑和不幸化成刀,插在她身上,以此來獲得優越感。

  “所以呢,你想聽到一個什麼樣的故事?你希望我哭哭啼啼?你希望我抑鬱難過不能自拔?希望我受完苦之後重新投入你的懷抱?那樣才是正常的麼?才符合你對我的期待嗎?”伊芳厲聲罵道,“巴澤爾,你才是真正的蠢貨!”

  過去,她從未如此兇狠地對巴澤爾說過話。

  她不是真正的貴族,她的家人卻想成為真正的貴族,把她當貴族小姐培養,讓她與真正的貴族結婚。

  “你要討人喜歡一點啊,伊芳·佩興斯,不然我們的錢就白費了。”她的家人總是這樣說,“我們花了那麼多錢才成為準男爵,又花了那麼多錢培養你,你一定不能辜負我們,這才是你的價值。”

  所以伊芳總是在笑,溫和地笑、謙卑地笑、無知地笑、討好地笑。

  因為他們總說愛笑的女孩討人喜歡,所以她在鏡子前練習過很多次微笑。

  她不是大家口中的美人,她也沒有那麼弱柳扶風惹人憐愛。

  “這個孩子沒有別的優點,但是笑容十分可愛,討人喜歡。”

  當她被人誇獎笑容時,她就只能去笑。

  一遍一遍地練習。

  要怎樣笑才天真可愛,要怎樣笑才人畜無害。

  要怎樣笑才能讓別人喜歡。

  是的,討別人喜歡。

  而不是喜歡自己。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

  她沒有別的事可以做,她的生命就是在等待,等待吃飯等待下午茶,等待睡覺等待逛街,等待貴族課的老師,等待結婚生子。

  日復一日,像一個漫長而又無聊的循環。

  只有受到誇獎,被注意到時,才會有所不同。

  是以她的精力都耗費在揣測別人的心思,引起別人的注意上。

  那是她人生所有的意義。

  “你很幸福啊,伊芳,你衣食無憂,以後也會嫁給貴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