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打斷

 一離開康熙正殿的爐火,便一陣寒風凜冽的襲來,我瞧著那如水的月色朦朧中的慘淡,遠處的禿木枝椏交錯,斑影幢幢,在心底嘆一口氣,便朝西邊的住所走去,確是瞧見苡蕘立在我房門口的背影,娓娓隱匿在這如水夜色中,亦是清冷無比。我喚一聲她,她回頭對我莞爾一笑,道,“陪我走一段吧。”

 我點頭,跟上她的腳步,往北側淺池走去。她盯著池面上粼光泛泛的婆娑月影,在一陣涼風中對我道,“蓂杺,我喜歡十三阿哥。”

 我平復著心底的慘然,對著她淺淺的笑,道,“然後呢?”

 她一頓,又是一嘆,對我道,“然後,便沒有了。”

 我嘲諷的噙上一抹苦笑,道,“沒有了?那麼你告訴我這句話的意思是,對著我炫耀你的勝利,還是勸告我不要愛胤祥呢?”

 苡蕘蹙眉望著我搖頭道,“都沒有,我只是……”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卻還是清晰的飄進我的雙耳中,“我只是覺得應該告訴你。”

 我冷笑著對她道,“應該告訴我?到今天一切已有定局了,你告訴我還有什麼用?”

 她默然盯著水中的那一彎淺月不再言語。我一嘆,對著她慘笑道,“那麼你是否預備告訴我,從什麼時候開始,你便和皇上有了默契?”

 她亦緩緩的道,“很久以前……”

 我自嘲的笑笑,又繼續問,“很久以前,從你一入乾清宮開始,你便和皇上有了默契,可是你看著我和胤祥跌跌撞撞的相愛,你竟一句也不告訴我?”

 苡蕘不發一言,只是呆呆的側頭瞧著我。我按捺著心底的憤怒和悲哀,開口說道,“那麼,又是從什麼開始,你喜歡上了胤祥?”

 苡蕘目光一緊,對著我嫣然笑道,“從八歲。從八歲我在乾清宮外瞧見他替皇上擦洗一盆“蕉萼白寶珠”,我便喜歡他,喜歡他永遠暖若霞光的微笑,那時我便決心一定要嫁給他為妻,一定要一輩子留在他身旁,在晚霞裡瞧著他對著我暖暖的微笑。”

 我瞬時便震驚,我怎麼樣也沒想到,苡蕘的情,竟埋得這樣早,竟埋得這樣深。

 她瞧著我慘笑道,“我沒對任何人說過,我知道,皇上預備著將我指給他。我想我不說也沒什麼關係,他不知道也沒什麼關係,只要我嫁給她,我有一輩子的時間瞧他笑,有一輩子時間讓他愛我。”

 她突然雙目含上一抹寒霜,對著我冷笑道,“可是,後來有了你,他那麼容易就愛上了你,而你,終究是一步一步亦愛上了他。你怨我,是你們中間的阻隔,其實,你才是,你才是我們中間的突兀。”

 我瞠目結舌的望著苡蕘,她的話語中,對我的介懷和恨意,就這麼橫亙在我們中間,我突然間看透什麼般,對她道,“所以,你便將我和胤禎在外過夜的事情,告訴十公主,想借她的口製造我和胤祥的誤會?”

 苡蕘身姿一動,又釋然的笑道,“你如何知道是我?”

 我心裡驀然一酸,慘淡的對她道,“除了皇上,誰能有那樣大的能耐,得知我和胤禎的動向。而十公主平日除了去寧壽宮陪伴太后,就是和你呆在一起,除了你,她又是如何知道這樣私密的事情,若不是你,她何苦如何都不肯說出從何處得到的消息?”

 我一陣哽咽,頓頓又對著她道,“我本只是疑心你,但卻不願相信,只是近日瞧你與胤祥對弈,棋力高超,竟是當初連皇上也瞞過了,我才幡然醒悟,你心思之深,當真讓人刮目相看。”

 苡蕘不說話,只是淡淡的瞧著我,我直愣愣的盯著她的眼睛道,“現在,我只是想知道,你對我的好,你對我的姐妹情,到底有幾分是真?”

 苡蕘的目光突然攏上我未曾見過的哀慟和悲傷,她對著我道,“我沒有假裝,我當你是交心的好姐妹,只是我們不該愛上同一個人。”

 我挑著眉毛對她道,“你不是最是賢良淑德,你不是最是體貼溫厚,你不是不介意你的丈夫不愛你,你不是不介意與別人分享一份愛麼?你還說,你從未假裝?”

 苡蕘突然抓著我的胳膊,對著我一字一句的道,“我從未對你假裝,我確實想做個端雅嫻淑的正妻,可是你不同,你不一樣的,蓂杺。”

 我啞然望著她,慘淡的笑道,“我終於明白,你的端雅溫厚,是源於你的自信。你自信這世間沒有女子比的上你,沒有女子比你更能贏得丈夫的心,縱使美妾嬌寵在側,你也自信胤祥會愛你如一。只是我打擊了你的自信,所以你害怕,你害怕你我都嫁給胤祥,那個被他拋在腦後的人是你,那個連自己丈夫都贏不了的人是你……”

 苡蕘一瞬間僵硬的美麗面容印證了我吐露的話語,她笑的曖昧不堪,終於是對著我嘆一句,“你忖度人心的能耐,才真的讓人刮目相看。”

 她頓頓,又恢復了往日的端雅莊靜,對著我道,“無論如何,你都是我的好姐妹。我只是告訴你,對於十三阿哥,我亦不會放手,我是不是會輸給你,只有試過之後才知道……”

 我心裡一陣發緊,苡蕘的話可以算作是她對我堂堂正正的戰書麼?那一彎一彎粼粼而過月光滑過綢緞般的池面,我在心底默唸著胤祥的名字,悽悽慘慘的一言不發。

 苡蕘回房,我卻是了無睡意,只沿著淺池旁的小道向北繼續走去,被現代稱作清東陵的一整塊皇家陵寢現在只有順治的孝陵已被建成,坐落在這片風水寶地的中軸上,其地廣袤,卻不見蕭索,仍舊是宮宇殿閣林立,一亭一閣交替,盡顯皇家風範。朝北走一陣,便見一片梨樹,只是已入深秋,自然是瞧不見“白妝素袖碧紗裙”的滿樹晶瑩梨花,但我還是一步步走向樹林的深處,在這個時候,有什麼比黑魆的樹影更能掩藏心底那縈繞不絕的悲傷和不平呢?

 除了朦朧月色的半晌流光,我似乎還看到樹影深處,又一盞明暗跳躍的燈火。我循著光亮,轉過不知多少粗長的樹幹,才看清那迎風微弱搖曳的燈火,和在暈黃燈影下獨飲獨酌的錦袍男子,是胤禎。

 他面前一罈褐泥陶罐的醇酒已被他飲去大半,一旁還有兩壇紅泥封未啟的純釀擺在地上。他就那麼隨意背靠著一棵梨樹的虯幹,曲腿坐在一層霜黃的落葉上,一口一口嚥下壇中的佳釀。

 他聽到我走來的腳步聲,只抬眼望下我,便又自顧自的飲起來,就那麼靜靜瞧著他喝了半晌,這樣蕭索的秋風梨樹下中獨飲冷酒的胤禎,像是渾身是傷的野獸,即便仍要作強,卻是每一個動作,都流露出深深的哀意和迷茫。他開口對著我道,“既是來了,便陪我喝酒。”

 我走到他身旁,亦像他一樣背靠樹幹而坐,他接著道,“第一次在竹屋之上,只是言談,不曾豪飲,第二次在御花園裡,碰見了十二哥,更只顧賞月看景,兩次,竟都沒同你拼過酒。”他突然乾笑兩聲,又道,“今日,我們不言談,不賞景,只喝酒,不醉不歸。”說罷,將一整壇的佳釀擺到我面前,朝著我淡淡的笑。

 我亦莞爾,端起酒罈,喝了起來。胤禎嘆一口氣,抬頭瞧著枝椏交錯遮蔽的漆黑夜空中慘淡閃爍著微弱光亮的星辰,對我道,“世祖皇帝狩獵時經過這片地方,親自選作了陵寢,這片梨花是他親自命人為孝獻皇后栽種的,宮裡老人都說世祖皇帝和孝獻皇后就是在滿樹梨花下相遇的。”

 我聽著胤禎一句一句的緩緩道出這片棠梨木背後的故事,心底漸漸回想起史書中記載的順治和董鄂動人又悽婉的故事,旋即自嘲的笑笑,卻聽著胤禎繼續道,“可如今人亡路斷,都已是前塵憶夢了。舊事隨流水,當浮一大白。”說罷,又仰頭飲酒。

 我靜靜的瞧著他,卻聽著他苦笑道,“可是,我不服氣,我不甘心。”他頓頓,回過頭來,對著我道,“我還沒讓你愛上我,你如何就已選了他……”

 我瞧著面前的胤禎,烏黑的眼眸裡泛著的痛楚牽引著心中的血淚,揚揚在身旁散開,我慘然的道,“如今,說這個,又有什麼用?”

 胤禎乾笑道,“我不信,我要聽你親口說。”

 我木然望著胤禎,緩緩的道,“胤禎,我心中的人,是胤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