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蟬 作品

第192章 廟堂風雨

  赤王府。

  一心腹到庭院內正在聽戲的赤王耳邊耳語了幾句。

  “什麼!”蕭羽由躺坐的姿勢轟然起立。

  庭院內頓時罷唱停戲,針落可聞。

  戲班子頓時被家丁府役驅散,原本還顯得擁擠的庭院頓時寬敞了起來。

  蕭羽咬牙,將拳頭捏得咯咯響,從牙縫中傳出聲音:“道劍仙去了義父那裡!”

  “啟稟殿下,確實如此。”心腹低聲說道。

  “那他與義父說了什麼?”蕭羽將其一把抓過來那人的衣領厲聲問道。

  “屬下不知。”那被赤王抓著的心腹惶恐,“靠近那片區域,會被孤劍仙的九歌劍驅逐,所以屬下們不敢進前。”

  “廢物!”赤王丟開那人,眼神不住遊曳,不知在想什麼。

  白王府。

  凌少寒稟報蕭崇道:“殿下,探子回報,說,趙道君,入了慕涼城。”

  在雅緻的亭臺內品茗撫鷹的白王,撫摸懷中鷹隼的手一頓,沉聲問道:“趙道君,可與孤劍仙起了衝突?”

  “沒有,探子遠遠觀望,看不清內城如何,倒是無衝突跡象。”凌少寒回答道。

  “好。”蕭崇雙目已盲,無人能從他灰白雙眸的眼神中讀出來什麼。

  只不過撫摸那匹海東青的力度,卻是大了些。

  無雙城。

  趙道君訪慕涼城驚起一眾高層長老,緊急聚集手可摘星閣。

  雪月城。

  三城主司空長風將手中的蛛網密報焚燒殆盡,問道跪在堂下的蛛網諜子:“趙玉真真的進去那慕涼城了?”

  “是!”蛛網諜子鄭重答道。

  “可知為何?他們交談了什麼?”槍仙又問。

  諜子搖搖頭道:“三位劍仙在那空城中,我等莫不敢近。”

  槍仙沉吟片刻,道:“嗯,知道了,退下吧。”

  蛛網諜子點頭稱是,瞬間消失在了大堂。

  道劍仙攜雪月劍仙訪慕涼城,這個消息片刻便如同長了翅膀一般傳到江湖四海。

  讓江湖各方勢力頓時措手不及。

  誰都不會想到,原本該各守一地的兩人,竟然會達成如此歷史性的會晤。

  其中原因,各方都在不斷猜想與分析,會對江湖局勢造成怎樣的影響。

  “為什麼?”離城之後,玄靈不解地問道。

  “什麼為什麼?”王一行停下腳步,轉過身去反問。

  “哎喲。”出城後,玄靈便一直跟在王一行的身影之後,若有所思,忽而撞上了那停下來挺拔的身軀。

  “為什麼,小師叔要送慕涼城一場春雨。”玄靈整理了一下思緒,也顧不上抱怨,問道。

  從王一行和洛清陽的交談中,玄靈隱約聽了出來,孤劍仙之所以要將滿城淒涼化作春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先前小師叔的造訪。

  “大概是因為好玩吧。”王一行微笑解釋道。

  “好玩?”王一行越解釋,玄靈的不解意味更濃,直接具象在臉上。

  “是好玩啊,你小師叔被鎖在青城山差不多半輩子,既然下了山定當大玩一場。”年近不惑的王一行,臉上浮現出了孩童般的趣味,“況且,一個畫地為牢的人,去勸另一個畫地為牢的人,不好玩嗎?”

  年輕的玄靈道長,忽而想起來了當年被王一行帶下山後,到名劍山莊取劍歸青城。

  當時已經初顯崢嶸的小師叔,對於取回來的當時還名為火神劍的玄陽劍胎沒有多大的驚喜,卻一臉渴望地問自己山下好玩嗎的模樣。

  “真好,如今小師叔可以痛痛快快地在山下大玩一場了。”玄靈也接受了師伯這個解釋。

  讖言所說,小師叔下山,將會攪動江湖風雨,天下大亂。

  若小師叔所到之處,都是這番春風春雨,而不是什麼悽風苦雨,那山下的江湖確實好玩多了。

  青城山的丹元子王一行離開後,孤劍仙洛清陽在慕涼城城樓亭臺枯坐九日九夜,一燈如豆明滅了九次。

  起初雨只在慕涼城內下起。然後雨落的範圍逐漸擴大。

  前四日這淒涼雨的範圍,一直在擴張,到了第五日,甚至將整個涼州都覆蓋了。

  涼州猶如快要渴死了的老人,貪婪地飲著水,之後第六日到第九日開始縮小下雨範圍,猶如第一至第四日那般倒敘縮小。最終定格在了洛清陽涼亭之上淅瀝。

  忽而孤劍仙手執那柄奇長的九歌劍,挺立而起。以劍為擊器,親手於編鐘上擊打出那不知練習了幾多次,爛熟於心,鏗鏘而悲壯的《國殤》之曲。

  孤劍仙低沉而凌厲地聲音唸誦,歌而和之。直至雲歇雨駐,一曲《國殤》才住。

  即使孤傲如洛清陽,此刻收劍對天行禮,似是在感謝百年來英魂庇護。

  而八萬楚軍英魂,也似乎完成了於人間的任務,天空頓時澄明,一碧如洗。

  久久無人問津的慕涼城,土牆瓦片上,零零星星開始冒出一些青色,之後彷彿能傳染一般,在整個涼州鋪開蔓延。

  之前的慕涼城,遠遠望來,朦朧晦明,有一種不乾淨的質感,如今彷彿被那雨洗淨了一般,烏雲散去後,竟然是如此地明媚。

  多年未雨的戈壁,迎來了一場凌厲的新生。

  雨過天晴,空氣中都是大漠本不曾有的清新的青草氣息。

  孤劍仙再次坐回磨劍石前,九歌劍隨意放在身側,洛清陽面前,明滅了九次的油燈終於徹底熄滅。

  原本以兩柄竹劍所鎮,寫有孤劍仙的半闕詞以及王一行所批讖言的宣紙已經不見。

  洛清陽身上再無那股渾圓的劍意流轉,舉手投足也沒了那般契合大道的神韻。

  平凡得就彷彿江上一漁者,彷彿一舉一動都沾染上了“恐漁不獲”的煙火俗氣,他輕輕拿起一柄斑竹劍,抽劍出鞘,在磨劍石上磨了起來。

  聲音硜硜然,彷彿在磨鐵器。

  慕涼城外三十里,北闕妖庭,於慕涼城天象不測,風雲變幻之際半個時辰內便集結好了五千兵馬,於北離與北闕的邊境上。

  直至一劍如虹在慕涼城中來去,淒涼雨至。

  北闕兵將五千甲,默默於雨中注視那一座孤城,始終還是按兵未動。

  雨停日出,將這北闕兵卒鎧甲的鐵腥陣陣蒸出,最終將領下令掉頭,再退避三舍。

  洛清陽將竹劍磨起之時,天啟城中下著的小雨也停了。

  安靜的景泰宮中,唯有淅淅瀝瀝的雨聲,以及宣妃娘娘,低頭用勺子撥弄那碗蓮子羹的聲音。

  雨聲忽停,易文君彷彿心有所感,舉頭向窗外的一個方向望去,那絕美的臉龐一種悽怨,那是一種讓無論男女見了都感覺頓時心空了一塊一般的悽美。

  太安城內,太安殿。

  君王殿上,背靠龍椅,閉目清坐,似乎在等待臣子的奏疏。

  龍案上,一卷奏摺鋪開,硃批凝重,遲遲未得回應,御筆旁的參湯已經涼了,未得入口。

  明德帝身後左右,四大監手中各持所在之位負責之物而立。右手側,大監瑾宣捧印服侍。

  階前,一身金衣腰挎金刀的蘭月侯昂揚肅立。

  階下,年近八十的文臣魁首太師董祝被賜座,眼皮耷拉,盡顯老態。

  而武將,上柱國大將軍葉嘯鷹因需防南訣不速,三江總督符守祺坐鎮浙江部署抗倭,故而未到殿前。

  清平殿氛圍凝重,無人敢交頭接耳。

  良久戶部尚書李若重出列,道:“臣啟奏。”

  明德帝依舊未睜開眼,右手揮了揮雙指,瑾宣明瞭,大聲宣道:“准奏!”

  “明德二十二年,夏五月初,信安江壩裂堤決,洪災蔓九縣之廣,災至萬戶之巨。”

  “如今如何?”明德帝終於開口,可依舊靠著龍椅閉目。

  “已經處理。此間,有青城山禮天司司正所出兩萬石糧米,雪月城一萬石,閩粵之地陳珠璣三萬石赤薯。再加上戶部湊集撥款三百萬兩白銀,災情得以控制。”李若重說道。

  “朕問的是,決堤之事。”明德帝忽而睜目前傾,威嚴問道。

  “築堤壩者已認罪伏誅。”李若重不卑不亢,對答如流。

  太安殿又寂靜了下來,良久明德帝執起硃筆,在面前的奏章上勾勒了幾下。

  “瑾宣,退朝吧,讓董祝留下,陪朕說說話。”

  瑾宣躬身,大聲宣道:“今日事畢!退朝!”

  階下臣子,便開始恭敬退出大殿,人流不一會便開始變得稀稀疏疏。

  董祝慢悠悠地從賜座上站起,卻被下了階的瑾宣扶住,輕聲道:“陛下有旨,還請太師留步說些話。”

  董祝直身,對上行禮。

  看著其餘的大臣皆已經退出了太安殿,唯剩下被瑾宣留下來的董太師。蘭月侯也整理了一下著裝,打算退殿,不料明德帝開口,說了一句:“月離,你也留下。”

  “皇兄?”蕭月離難以置信,“退了朝我還有一場詩會呢。”

  “推了,朕近感不適,氣血衰敗虧空的感覺愈發強烈。你就多陪陪朕吧。”明德帝聲音洪亮,但說完這句,猶如洩了氣,彷彿自己衰老到時日無多了一般。

  蘭月侯低頭,行禮道:“皇兄龍體聖安,萬壽無疆。”

  “秦皇如何?如今只剩萬里長城,卻不見誰萬壽無疆。”明德帝擺擺手說道,“他們這幾日如何了?”

  作為明德帝的胞弟,蘭月侯自然明德帝所指,便近前說道:“你家老二,現在天天帶著蕭景瑕四處求學讀書。老七嘛,編纂《明德大典》,差強人意。至於,楚河。。。。”

  明德帝擺了擺手,沒有讓他繼續說了下去。

  新安江堤,乃赤王蕭羽一系所督造,所淹田地又涉及到蕭若瑾另外一個兒子,白王蕭崇。

  涉及九個縣,數萬人口的大事。如今辦了一個築堤的,便算是此事了了。什麼家國大事,盡是帝王家事。

  “陛下,參湯。”瑾宣恭敬問道。

  “撤了吧。”明德帝對這大伴說道。

  “諾。”

  參湯被瑾宣撤下後,蕭若瑾起身,步下臺階,走到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師身旁,對著仍是保持躬身行禮的老人問道:“董祝,你告訴朕,這賬如何算?到底值不值?”

  “臣啟奏。”董太師身子道:“北離絲綢均價六兩一匹,而一兩銀子只能購買七石之糧米。”

  “儘管戶部農桑主簿大力推行青城山所培之種,一畝產糧不過四五石。若是改稻為桑,一畝桑林所出桑葉,可供蠶戶繅出百斤生絲,則可織得綢緞一十四匹。”

  董祝駕輕熟就,將這反覆驗算過多次的賬,擺給了明德看。明德沉默,彷彿在心算其中的盈虧。

  江南水鄉,魚米之鄉,適宜的作物都能蓬勃生長。

  一畝地產糧不到七石,這還是改良了的種子,最終收穫不到一兩銀子。

  而改成桑田便能出一百斤生絲,也就是十四匹綢緞,若是由心靈手巧的紡織娘來生產,或許一百斤生絲能紡出十五匹,六兩一匹便是能收穫八十四兩,其中多賺了八十三兩。

  “北離境內一匹絲綢六兩,但與南訣北闕,西域諸國互通之後,刨除其中貨運費用以及折損,可穩定賣到九兩到十兩銀子。”董祝補充說道。

  “那麼賺錢。連我這個王爺都心動了。”蘭月侯摩挲著腰間那把能帶入殿中的金刀,“不識時務”地說道,“難怪都想要把百姓的地收入囊中。”

  董祝置若罔聞。

  “既然如此利國利民,為何推行不下去?”明德帝不輕不重地問道。

  “老臣,這便回去徹查。”董祝身影矮了下去。

  董祝沒說命人去查,畢竟此事已經“上達天聽”,拼著這老骨頭也要親力親為。

  “下去吧。”明德帝沉默了片刻,轉身往龍椅上緩緩走去。

  背對著退殿的老人,彷彿不忍卒看那副已經歷經北離三朝而不倒的身軀。

  “皇兄。。。”蘭月侯蕭月離目送董太師離開後,一步上前,欲言又止。

  董祝離開之後,明德帝又屏退了左右五大監,太安殿內,只剩下這兄弟二人。

  “你是不是想問,董祝真的不清楚為何改稻為桑推行不下去?”明德帝饒有深意地看了一眼。

  “皇兄明鑑,臣弟飲飲酒,賞賞花還行。”蘭月侯臉帶笑意說道,“這方面嘛。。。”

  “淨在朕面前裝。”明德帝揭穿,便從龍袞下取出一封樣式奇特的書信,道:“看。”

  蕭月離有些吃驚,看樣式,是陛下手中一支秘密隊伍傳回來的密信,一臉“這也是我能看的”模樣。

  “朕讓你看,你便看。”明德帝淡淡說道。

  “遵旨。”蘭月侯接過密信,上頭火漆已經被打開,他抽出內容,攤開。

  密信其中內容有些許地方已被用硃筆塗抹,如地名盡數被抹去,人名也只看到“海”姓後面跟了一團赤紅。

  “明德二十二年,四月廿二日,海某(因為名字被塗,故而用某代替)獨自於衙後言:北離開國至今,親王郡王皇室宗親遍於天下。”

  “明德二十二年,五月八日,海某與其友王某與茶肆所言:端午汛年年有,前年有,去年有。怎麼去年前年堤壩不毀?其友王某警告,讓其慎言。海某不以為意。”

  “明德二十二年,五月十四日,海某奉命賑災,於搭建簡易草廬內雨夜怒斥:餓殍遍野,滿目狼藉。皆言,君王失德,天降災之以示警,明德?腹中無食,故而“鳴得”高而不止!”

  “明德二十二年,五月廿一日,海某得糧賑災,表現對江湖中青城山雪月城有所褒獎,食一赤薯,言其味甘。是日,對朝廷不置一言。”

  “明德二十二年,六月三日。海某於臥房私寫:按規制,一位親王每年就要供米五萬石,鈔二萬五千貫,錦緞四十匹,紵絲三百匹,絹五百匹,紗羅一千匹,冬布一千匹,夏布又一千匹。其餘各種開支更不勝繁舉。”

  接上:“北離自太祖啟,子又生孫孫又生子,至今天下,皇室宗親多如牛毛,耗費的國帑又是多少!

  至於皇室宗親、宮中宦官、各級官吏所兼併之田莊佔天下之半皆不納賦,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卻要納天下之稅,這些更是人人皆知人人不言。

  就以浙江而言,每年存留糧米只有六十二萬九千石,可供給皇室宗親和府衙祿米就要一百二十三萬石。”

  。。。。。。

  蘭月侯通讀結束,遍體生涼,驚訝於自己的皇兄對天下掌握至於此,那海某獨處時候的言語,與朋友交談之語,甚至日記所寫之內容,皆被千里之外的皇帝瞭如指掌,知道得一清二楚。

  蕭月離蠕動了一下喉頭,聲音有些顫抖,說道:“大逆不道!其心可誅!”

  他本是皇室宗親,當年的天啟皇禍,便是因為明德帝的《十二宗法案》以削藩為目的,實則所削之目標皆被轉嫁於民,故而推行不下,由琅琊王蕭若風牽頭反抗。

  蘭月侯心驚肉跳地看完這份密函裡,生怕此間狂悖不羈的語言,觸怒龍鱗,又在天啟掀起一番腥風血雨。

  蕭若瑾沒有照顧蘭月侯的情緒,淡淡說道:“一小官吏都知為何改不成桑,董祝於廟堂多久了?豈會不知?”小說

  不等蕭月離回話,明德帝有些怔怔說道:“如此的一個北離,讓朕如何放心交給他們任意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