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厭白 作品

第三百零四回:涼秋暮晚

    “那百骸主是百骨化作的妖怪。”

    “亂葬崗怨氣大,陰氣重。萬物有靈,風吹日曬的時間久了,袒露的一些骨頭,有了一星半點既獨立又分散的意識。最初形成妖怪的輪廓時,只有一段胸腔,和一截左邊的手臂。它撐著自己起來,爬向另外散落的骨頭,一點一點將自己拼湊起來。”

    “他的頭骨,是兩個男人拼湊起來的。一個是習武的,替一個被欺負的小媳婦出頭,讓一群惡人亂棍打死了。另一個是讀書的,沒考上功名,上吊自縊了。它們很巧能拼在一起。”

    “有幾根肋骨來自同一個女人。她一直在等男人回來呢,她男人當兵去了。後來傳到家裡時是一份訃告,她就發了瘋,投河死了,第二天讓船伕撈了上來。”

    “那個船伕過兩年也死了。他被強盜搶劫,半截右臂斷了,失血而死,被拋屍荒野,讓狗啃了。那些錢本來是給他女兒買救命藥的,她女兒沒幾天也死了,死時緊攥著他爹給她縫的布娃娃,還挺精緻呢。村民心善,將他們一併安置在亂葬崗裡。船伕撐船的右臂成了他的右臂,少女的幾枚手指成了他的手指。”

    “有個遊手好閒的人,他老孃病了。好歹算是忠孝之子,想救人,就拿著刀劫道去。此人實則膽小如鼠,挑了個女人下手。誰知女人掙扎得厲害,自己把脖子朝他的刀抹,他嚇壞了。夜裡,他把人拋屍在亂葬崗,第二天就帶著老孃搬了家。後來他老孃的病是好了,就是他自己成天做噩夢,現在有點瘋瘋癲癲的。那橫死的女人的幾段頸椎骨,成了百骸主的。”

    “他的盆骨來自一個罪人,被腰斬了。屍體運回玄祟鎮,家裡人早搬走了,就將兩段屍體拋棄在亂葬崗。”

    “左腿是貪官的。被朝廷查到頭上,連夜逃命,猝死了。”

    “右腿小腿骨也是個女人的。那女人也是逃來的,是個娼妓。她誤殺了一個客人,那客人說些羞辱她兒子的話。女人風寒死在這兒了。他兒子很出息,在這裡給鐵匠鋪當學徒。但等他有錢給親孃置辦棺材時,她的屍骨已經讓人認不出來了。”

    “右腳是一個少年的。他信了妖怪的話,被吃了,人們只撿到腳。”

    “每個骨頭都有故事。”

    “後來……後來他就成了完整的‘人’,有了魂,有了思想。他是人骨變的,別說人了,就連大多數妖怪也認不出來。亂葬崗有時會有人來上香,放貢品。他取了一件衣服離開了。”

    “他很困惑,不知自己從何而生,更不知自己身為何物。雖然同所有人一樣,他有三魂七魄,卻時常被那些殘存的、不同的,甚至有血仇有矛盾有衝突的部分困擾。大多數時候,他在進行一種自我的爭辯與說服。他的眼神時而靜謐,像潭清澈的水;時而瘋狂,像流竄的疾電。”

    “有一天,他不那麼迷茫了,他遇到一個姑娘。”

    “姑娘是神社的巫女,是大陰陽師第七薄暮的孫女。她有個弟弟,去跟著當爹的學陰陽術,她被留下來,在姑姑死後接手鎮守被封印的玄祟。玄祟的妖力很強,只有他們的血脈才能鎮壓。巫女心知肚明,自己是被拋下的,但為了庇佑一方百姓,祈福鎮惡,毫無怨言。”

    “姑娘在這裡生活很久了,卻從未見過他。她有理由懷疑,這位身姿挺拔卻神色古怪的男人不是本地人。但他否認了。巫女的直覺告訴她,他更像個妖怪。於是她騙他朝神社走進來,他就來了。神社的結界沒有阻攔他,於是巫女覺得,他是人類。”

    “巫女覺得他很離奇。他好像知道很多東西,能說會道,通曉古今中外,學富五車滿腹經綸。可有時候,他連常識性的東西也不清楚。而且,某些方面,他很單純,單純得殘忍。他對萬事萬物的生老病死有一種超乎尋常的冷漠,對孩童和動物也沒什麼耐心。”

    “他只記得自己從亂葬崗來,巫女當他是為奸人所害,或是受了別的什麼刺激,才忘了以前的事。巫女給他起了個名字,施無棄,不是屍體的屍。他不是屍體,也不該為人所棄。”

    “施無棄學什麼都很快,理解力可怕得驚人。許多晦澀的知識,他也信口拈來。別說一筆一劃,就連一招一式,他也過目不忘,很快能將技巧據為己有,並弄出些新花樣來。他的性情逐漸平和了些……他認同了自己,他靈魂的每個部分都在巫女的幫助下達成了共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