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厭白 作品

第四百九十回:傳聞異辭

  他找回去後,兜兜轉轉,才得知師父已經死了。

  因為那大妖的一句話,無處宣洩憤怒的人們對師父口誅筆伐。他既不還嘴,也不認罪,就這樣僵持著。還有人汙衊他,說他的徒弟就是一個妖怪,他的本質其實是個教唆妖怪為禍人間的惡鬼,根本不配被稱為人。惡鬼就應該滾回地獄去。人們從一開始的唾罵,發展到了毆打。起初只是上手,後來就拿起了棍棒。人們將原本對付獵物和妖怪的武器,在這場狂歡中輕而易舉落到同胞的頭上。他們遷怒於頂罪者,要將他的皮肉打爛,打穿。

  等人們回過神來,師父已看不出人形。但他自始至終沒說過一句話,甚至對自己的存在隻字不提。終究怕官府來找事,一群村民竟自發地將此事壓了下來,並將師父的遺體拉到地裡草草掩埋。這一切也並非當地人親口所言,而是久居此地的妖怪同胞告訴他的。那群歹人怎會承認自己犯下的惡行?就連寫給師父的信,也是這小小的妖怪朋友悄悄收下的。落到人類手裡,只會徒增麻煩罷了。

  他突然明白,剛回到村裡打聽師父下落時,那群村民躲躲閃閃的樣子是為什麼。他們在恐懼——恐懼自己的報復。雖然已過去了幾年,可當初慘無人道的惡行,他們都記得。不論田中耕作的男人,還是河邊洗衣的女人;不論家中休憩的老人,還是街上玩鬧的孩童……所有人,所有在這個村子裡安逸生活的人,都記得。

  殺了他們,為師父報仇。這是他的第一個念頭。

  但若師父還活著,他不會允許的。這是第二個。

  他陷入了一種古怪的思維漩渦中。師父當然不允許他傷害人類的同胞,即便自己已經成了受害者……可他對異族的妖怪都尚且仁慈,對同族的愚蠢自也心懷寬恕。否則,他是可以逃走的。他可以跑,可以把責任推到早早離開的自己身上。

  他沒有,他只為愛徒爭取全身而退的時間罷了。

  為什麼?他本不必如此。還是說,到那一刻,他也對人類失望透頂,才連求生也……

  師父到死都是他看不透的人類。

  就連多年後他會回到這裡,而這裡的人也不敢再討伐他,也在師父的估算之內嗎?人性早就被摸透了。可是師父就不怕他當真控制不了盛怒,將整個村子夷為平地嗎?不,恐怕師父也想到了。跟隨師父這麼些年,許多事已耳濡目染,將妖的本能壓抑在洪流之下。

  他必不會這樣簡單地報復,因為他和師父都知道,不是這些人的錯。就算換個地方,換一群人,他所遭受的結局也相差無幾。

  這就是人。

  他討厭人。

  深惡痛絕,憎恨到骨子裡。

  妖怪吃人,人也吃妖怪;妖怪殺人,人也殺人。他怎麼都想不明白,一生都在為人類降妖除魔的師父,怎麼就會淪落到這個下場。人與妖和諧相處的盛世真實存在嗎?歸根到底,是一個愚痴老頭的一廂情願罷了。赦免的妖怪為他招致災禍,拯救的妖怪什麼都沒能做到,而一生守護的同胞卻將他逼到如此境地。真可笑,他竟然被這種人救,又拜這種人為師,而這種人又落得這種死法。可笑,太可笑了,整個人生,整個人間,都是場徹頭徹尾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