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月隱山 作品

第23章 領養



每日固定的時間, 不見天日的地下病房內都會迎來一個身著黑色風衣的男人。




他身上時常帶著點香菸的氣味,有時會摻著未散盡的硝煙。作為職業殺手,琴酒沒有使用香水的習慣, 然而常年累月積累下來的煙癮卻讓菸草味成為了縈繞在他指尖的標記。




與常人不同, 他的身體可以近乎完美地代謝掉人體產生的廢物、毒素……這也是他與貝爾摩德看起來不會衰老的原因。因此就算他酗煙酗酒也不會留下太多人體不能接受的毒性物質,只是再過分的化學合劑就會對他的神經和大腦造成修復起來非常緩慢的傷害。




既然會影響他的工作, 那他慣常使用的也只有那些合法的東西。




男人來了之後並不需要開口,走到床邊低頭看看自己認領的小崽子。然後彎下腰伸出手用指腹蹭了一下對方的臉頰,忽然被人一把抓住。




病床上的少年睜開眼,黑漆漆的眼睛仍然大而無神, 神態卻分明比昨日要靈動許多。念及都路久司所言的“定期注射那種藥物”, 看來作為實驗體無法擺脫的藥劑只需要週期性接注即可, 而少年目前仍然維持的聾啞狀態只能是都路久司的手筆。




琴酒目光淡漠, 裡面沒有多餘的憐憫或是感觸。




在時間的流逝中,浸染在黑暗裡的他已經親眼看過太多悲劇, 親手帶來了太多厄運, 尋常苦難甚至無法在他心裡掀起波瀾。




不去在意那抓著自己手掌的微不足道的力度, 手指捏著少年的臉頰將人頭顱抬起打量, 依然是那副病怏怏的樣子。琴酒低不可聞地嗤笑一聲,對答應了都路久司的自己產生了一點嘲諷的情緒。




他一定是昏了頭才認養了這麼一個廢物。




而少年好像被捏得痛了, 臉頰留下淡紅的指印, 眉峰糾起, 眼睛微眯, 用力轉頭掙脫了臉頰的鉗制,一口便咬在了男人虎口處, 冷然的眼睛雖然稚嫩且空洞, 卻依然銳利如勾。




人的咬合是一個普通人的身體能產生的最強力, 即便是弱小如同這看起來半死不活的小崽子,張開一口白牙時也讓人有所顧慮。




琴酒眼疾手快地一把捏住少年的頜關節,抽出自己的手掌。他沒有動怒,反而低頭打量著少年毫不畏懼的警惕神色,心裡產生了一點認可。




倒是有點野性,比他想象中要有意思一些。




從口袋裡抽出一條棉質手帕,將手掌擦乾淨,琴酒這次沒有再去鉗制少年的臉,而是按照都路久司所指導的,以溫和的力道將手放在少年手中。這樣安全的接觸沒有打破少年的警戒線,於是少年躊躇著緩慢收攏手指,握住了來人的寬大手掌。




正常狀態下的少年並無過分敏感的特質,然而失去視覺和聽覺的他將其餘的感官充分利用了起來,有些警惕,但沒有完全拒絕來人的觸碰,而是抓著男人的手指猶豫了片刻,方才磕磕碰碰地拉扯到臉邊,試圖嗅聞,結果因為目不能視物而不小心將臉直接埋進了男人的掌心,在男人的視角里只留下一個髮絲柔軟的毛茸茸頭頂。




琴酒:……




感覺到手心裡微癢的觸感,以及呼吸產生的熱氣,琴酒意外地產生了格外寬和的耐心,站在原地觀察著少年的動作,任由對方牽著自己的手摸索試探。




少年無法區別何為硝煙,只是將其當成為來人氣息的一部分,或許還在猜測到底是什麼令來人的味道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好像終於分辨出來這氣味似曾相識,因此卸下了防備,抬頭用空洞的眼睛看向來人,手指順著男人的手腕向上摸索,想要知道對方的全貌。




琴酒當然不可能像富有愛心的父母一樣讓少年去摸自己的臉部,於是不容置疑地擋掉少年的手。




無意中一縷冰涼的髮絲從少年指縫裡劃過,給少年腦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男人草草在少年頭頂揉了兩下,算是完成了今天的指標,便用手帕擦了擦手指,然後毫不留情地轉身離開。




這之後的每一天都會重複這一日的流程,到後來少年不再對來人具有強烈的攻擊性,琴酒也逐漸適應了這種締結紐帶的特殊方式,不至於像第一天一樣煩躁地甩手就走。




“不、要、走……”終於有一天,少年開口說話了。




然而他的聲音沙啞粗糲,音調有些怪異,是長久沒有開口之後,又無法聽到自己迴音的結果。




他摸索著伸手抓住一縷光滑微涼的長髮,當初咬人時顯得格外森然的眼睛此時睜得圓圓的,帶著幾乎溢出來的、眼睛主人沒有發覺的依賴。




這是在這地下牢籠裡漫長囚禁的時間中,第一個會溫柔觸碰他的人。




也是在這過去十五年中,第一個會愛撫他的人。無關任何企圖,沒有骯髒的觸感和力道,只是單純地帶來一點乾燥的熱度,於是便給他的黑夜裡點起一叢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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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麼說了?”都路久司正在看實驗報告,聞言抬起頭來,眉眼帶著意料之中的笑意,“知道了,那你三天後就可以把人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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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醒來時,視覺和聽覺久違地湧入大腦,紛雜冗餘的海量信息讓長期生活在寂靜而黑暗的世界裡的少年從病床上躍下,試圖拔掉手臂上的靜脈留置針,被趕來的研究員制止動作,最後還是幫他把針頭拔了出來,防止他誤傷自己。




溫柔的女研究員放輕聲音跟他解釋了很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才把少年安撫下來,阻止他進一步發狂。然後又給他拿來換洗的病服,告訴他可以自行使用病房中配套的浴室。




等琴酒進來時,見到的便是少年焦慮而警戒地蜷縮在床頭,黑色的頭髮及肩長,幾縷凌亂地蓋在臉頰上,露出一雙機警又銳利的眼,帶著一點被苦難生活磨礪出的狼性,隨著他走近變得更兇狠。




想到昨天這少年如何像個雛崽懵懵懂懂地蹭自己手心,今天又色厲內荏地試圖威嚇自己,琴酒不由聯想到黑色毛髮的小狼崽子。按都路久司所說的,琴酒不容置疑地將手放在了試圖後傾躲避的少年頭頂,回憶著昨天的姿勢和力道又輕輕撫摸了兩下,讓少年愕然頓住。




他抬眼望向來人,眼眸裡的警惕消失,遲疑地偏頭感受了一下,聲音沙啞古怪地緩慢道:“是、你……?”




琴酒低頭凝視他,撫摸頭髮的手順勢滑落到下巴,把臉抬起來端詳了一下,才收回手道:“還記得自己叫什麼嗎?”




少年任由他動作,並未反抗或是躲避,神情在冷淡裡有點倔強:“記、得……怎麼?”




“你的傷已經好了,今後有什麼打算。”男人站在他床邊,話語卻沒有多少詢問的語氣,然而十五歲的少年卻無法分辨背後的深意,自然而然地順著對方的問題思考起來。




片刻後,少年垂下眼,抿唇道:“沒什麼打算。”




琴酒的聲音低沉而冷靜:“那你之後就跟著我吧,我會給你食物和住所。”




少年聞言抬頭凝視眼前的男人,目光裡帶著警惕和懷疑,沙啞道:“我有什麼……價值?”




年輕的男孩自幼在福利院長大,不知何時起被福利院的小孩們稱為“殺人犯的孩子”,因為身處偏僻的鄉下,人口規模不大,流言很容易傳開,所以這個稱呼伴隨他度過了小學和初中。而在日本社會里,他毋庸置疑地會一直面對同齡人的霸凌。少年性情孤僻,沒有任何朋友,對待霸凌他的人都會打回去,然而這也更加重了同齡人對他的錯誤印象。於是到了後來他就不怎麼上學了,替一些街頭混混打架掙口飯吃,只是大考都會回學校考試,竟然每次也都能拿到不錯的排名。




日本公立學校的老師性格懦弱,因為害怕被家長投訴到pte,所以很少插手校園霸凌的事情,再加上少年背上的聲名在當地廣為人知,甚至許多老師對他也不假辭色。




而他之所以會出現在東京,就是初中畢業之後結束了義務教育,用積攢的錢購買了新幹線的車票,大約是打算離開原來的環境尋找新的生活。




結果陰差陽錯地落到了這個下場。




影山步的話語令琴酒感到有趣,這少年在得到了一直以來渴求的機會之後,首先問的卻是自己能交換的價值,其直指本質的敏銳視野幾乎不像是生平描述裡那個社會化程度低的孤僻少年。




“你應該知道你身上接受了一種新藥,而你很幸運地獲得了與眾不同的能力,”男人沒有隱瞞任何消息,直截了當道,“正好我在找人幫我做事。”




少年到底還是涉世不深,聞言疑慮漸漸散去:“什麼能力?”




“你受傷之後恢復的速度非常快,快到只要當時不死,你就能活著。”琴酒從兜裡掏出煙盒,叼了一根菸在唇上,卻因為考慮到地下病房而忍住沒有點火,“但我不會把你當作消耗品,我要的是好用的工具。你會接受優質的教育和訓練,待遇也比你從前的生活好得多。”




少年沉默了。




男人也沒有催促他,只是低頭打量著他的神情變化,靜靜站在邊上等,最後聽到了不出意外的回答:“……我明白了。我會做好的。”




“很好。”男人讚許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聲音卻沒有什麼情緒,“我明天再來看你。”




少年漆黑的雙瞳微微眯起,不自覺地露出了放鬆的神情。




出了病房門,打火機在琴酒指間開蓋又關上,跳動的火苗在半空中明滅。他咬了咬菸嘴,將演戲過後心裡微弱的複雜情緒散盡。




一切都不出都路久司所料,按照這個傢伙給的劇本走下去,少年便如同主動走到舞臺上的提線木偶一樣乖覺。而琴酒則對都路久司的忌憚更深了一層,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被對方的高明手段陰上一把,又或者從開始到現在的相處都在對方的掌控之中,畢竟玩弄人心的大師只會讓別人看到想看到的東西。




最好不要跟這樣的人成為敵人。




琴酒將打火機塞回風衣口袋,大步離開了這個不見天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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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山步早在眼盲症狀沒有消失之前就看過了琴酒看的那本病例,他表面看起來只是摸索著快速一頁頁翻過紙張,其實系統後臺已經將內容都掃描下來,因此也得到了他完整的生平信息。實驗藥物對他的身體有害,於是被系統回收,然而眼盲耳聾卻是人設中無法迴避的劇情殺,讓他實打實體驗了很久的黑箱,好在他每日清醒的時間不多,後臺有很多東西讓他打發時間,系統也可以跟他聊天,才不至於把一個正常人逼得抓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