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咸陽宮內。




“哈哈哈……”




馮去疾, 李斯,和王綰三人剛進來,便看見嬴政哈哈大笑的模樣, 彼此驚疑不定地對視一眼。




“你們來了。”




嬴政放下手中的竹簡, 眉梢還帶著點喜色, “來來, 都過來坐。無須多禮。”




馮去疾和李斯都看向王綰,王綰手一抬正欲行大禮時,旁邊的趙高在嬴政眼神的示意下連忙趕過來。




他湊著趣道:“王丞相您這邊請, 茶湯、烤豆腐都給您備好了。”




王丞相依舊想行完大禮, 但想到這段時間因郡縣制、眾封建制, 與陛下起了不少爭執。




現在面對陛下的善意, 倒也不好拒絕。




這麼一想, 他一撩袍子, 順著趙高指引的地方坐下。




李斯和馮去疾也跟著跪坐下來。




“來來……看看。”




嬴政心情很好地將竹簡分發出去,尾音微微上勾,“我倒要看看那小子,還能怎麼弄!”




王綰微微挑眉。




李斯和馮去疾也有些驚訝陛下的態度。




他們不說耳聰明目,但對陛下與張嬰在少府爭執一事也是早有所聞。




李斯什麼心理暫不說, 馮去疾挺擔憂張嬰, 他來時還特意與王綰打了聲招呼, 為的是萬一陛下發怒, 兩人聯手盡力保張嬰,不浪費一個好苗子。




但直到現在他們才發現,陛下的心態與他們猜測的完全不一樣。




陛下, 好像並不憤怒。




更像是在享受一場鬥智鬥勇的小遊戲。




三人心下有了計較。




他們打開竹簡, 這上面詳細記載了三十日前到至今張嬰做過的點點滴滴。




比如, 張嬰是如何用一枚陛下的承諾,忽悠得少府和光祿寺官吏們團團轉。




又是如何借皇家愛豆腐的名聲,忽悠得整個咸陽老百姓都開始磨製豆腐。




……




他們越看越驚訝,借力打力,聲東擊西,順勢而為……




環環相扣,每一個點都用得渾然天成。




“此子果然很有天賦!”




馮去疾忍不住感慨,語氣中還帶著點不解,“陛下,您何必將他丟去長安鄉當里正?”




“什麼!”




李斯翻看竹簡的速度較慢,聽到“里正”這一句話,驚得茶湯差點灑落,“這,這……秦國十七歲方可當官。他年不足三歲,也並未學習過律法,當里正是否太過……”




嬴政揮揮手,很自然地開口道:“用人唯賢。甘羅十二拜相,不也做得挺好。至於秦律,有扶蘇在旁盯著,他可以邊學邊當。”




李斯嘴角一抽,陛下您也太偏心了。




過去再怎麼破格,也沒破格過讓不懂律法的文盲當小官吏吧。




趙高在旁輕輕咳嗽了一聲,低聲提點:“長安鄉,西南邊。”




李斯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片記憶,居然是那個地方?!




長安鄉西南區的里民是一個比較特殊的群體。




他們都是功勳人群,是身體致殘,不能留在軍中,也不願歸鄉的退伍士卒。




最低是公士,如上造、大夫的軍爵也不少,甚至還有幾位家中無人的公大夫也放棄大宅,跑來和袍澤們擠在一起住。




秦朝是一個主要是以軍功制來當官。




也就是說這裡的里民隨便抓一個出來,都可能比管理者——里正的爵位高。




再加上秦朝的官員本身也不好當,考核制度非常嚴謹,每年都要進行大考。




這份大考試卷又被稱為“上計制度”,也就是地方郡守。縣令制定的年度工作計劃,什麼開墾荒地,人口、治安和賦稅等。




完成的好的官吏,有獎勵、提拔。完成的不好也會因此被處罰。




地方郡守對這一片地方的功勳士卒比較照顧,定下的要求也比較高。




有抱負的里正自覺場面過於棘手,做不下去,都是主動找關係調離。




擺爛的那種里正,又被這些狂熱愛秦國的軍卒看不上,沒能混多久,便被舉報給轟下去。




久而久之,這裡竟成為一個三不管的地帶,俗稱爛攤子。




李斯頓時閉嘴不言,也明白張嬰為何會被丟過去當代理里正,反正是個爛攤子,也不能更爛了。




……




嬴政由他們繼續看了一會有關張嬰的竹簡。




見三位重臣都在稱讚張嬰優秀,張嬰聰慧,神童。




嗯,雖然他也覺得張嬰值得被稱讚,但……




嬴政敲了敲桌面,漫不經心道:“竹簡還未看完?後面沒看?”




王綰聞言一頓,瞭然失笑。




馮去疾不甚在意地開口道:“看了。都是些張嬰的趣談,比如得知需要承擔的責任後,怒而跑圈、垂頭喪氣,發愁之類……要我說,稚子能嚎啕大哭已經算很……”




王綰在旁邊推了馮去疾一下,當即拱手道:“恭喜陛下,這一局當屬陛下獲勝。”




馮去疾當即一愣,贏個稚子有甚好恭賀的?




“區區小兒,何曾能贏過陛下。”




李斯搶先一步開口,同時道,“里正的職責可不止稅收、開墾荒地,也不是靠一點小聰明就能解決。臣想,不出一月,那稚子定會知道陛下待他的好,宮內的好,會乖乖回來道歉。”




“不需他道歉。”




嬴政摸了摸下巴鬍鬚,聲音都透著一股子精神勁,“那小子什麼都敢答應,敢做,甚至還敢瞞騙我!若不好好讓他吃個教訓,日後怕會闖下滔天大禍。”




馮去疾嘴角一抽。




陛下居然會有如此“好勝”“幼稚”的一面。




但仔細一想,陛下能在攻打趙國時,讓趙高將十多年前欺負幼時自己的敵人們找出來,一一回敬。現在這麼做,倒也不算很奇怪




馮去疾低聲輕嘆了口氣,道:“陛下,那小子心思縝密,又聰慧固執,只怕不會輕易放棄。”




“不放棄甚好!”




嬴政顯然也考慮過這個問題,毫不在意地開口,“我倒要看看他能有多倔,能有多少本事。”




馮去疾一哽,怎麼感覺陛下還有點興致勃勃。




王綰忽然起身,拱手道:“陛下,為何讓扶蘇公子同去?”




一牽扯出扶蘇,咸陽宮內的氣氛都變得有些微妙。




馮去疾和李斯瞬間沉默,他們同樣有些好奇。




那地方是潛規則中的爛攤子,可若扶蘇過去後也沒能解決,這對於他的威信是一個不小的打擊。




“嗯?扶蘇去不得?”




嬴政一眼看穿王綰的擔憂,他的臉上沒了笑意,“正因為是長公子,他才更應該去。”




王綰還欲開口,嬴政打斷對方:“不讓他去,莫不是讓他去聽你們鼓吹的眾封建制?”




王綰:……




馮去疾連忙在一旁打圓場,開口道:“陛下,王丞相定不是這個意思。派個兩歲稚子過去當功勳士卒的里正,倒顯得我們不重視,有損國家顏面……”




“行了。。”




嬴政懶得聽打圓場的話,“今日還有何事啟奏?”




李斯正準備開口,王綰忽然再次開口道:“陛下,若這回真能解決老秦軍問題。”




“若他真能解決,這一批人……”




嬴政聞言一怔,沉吟片刻,也不知想到什麼臉上浮現出一抹笑意,“送他又何妨。”




三人同時一怔。




王綰話語中指代的人是扶蘇,但從陛下承諾的獎勵而言,那人好像並不是公子扶蘇,更像是對張嬰那小子說的話。




可也不對啊!




那些軍卒再殘廢,那也是功勳,怎麼可能隨隨便便送給一白身小兒。




李斯皺緊眉頭,他忽然低聲道:“馮丞相,莫非真如傳言所說,張嬰正是蒙毅之子?”




馮去疾冷笑一聲,還想拿他做試探皇帝心意的炮灰?




他非但不接招,還懶洋洋地反諷回去:“你大兒子李由,不正出自蒙家軍麼,還娶了公主,知曉得肯定比我多,李廷尉不如問他。”




李斯心下一抖,恨恨地收回視線。




廣撒網、結交權貴這事,一旦放到明面上,臉皮再厚的人也會尷尬。




“行了,別瞎猜。”




嬴政好整以暇地抿了一口茶湯,趙傑正調查在關鍵時刻,暫不能打草驚蛇,“張嬰並非我兒子。”




三位重臣臉上不約而同地露出吁了口氣的神色。




嬴政似笑非笑。




他不再聊這個話題,四人不約而同地翻開其他竹簡,開始新一輪的國策調整。




……




天色漸漸變晚。




初春晝夜溫差大,容易餓,所以嬴政都會吩咐趙高多加一份膳食。




這時,門口忽然傳來步履聲。




嬴政剛皺起眉,便聽見熟悉的童聲。




“父皇!”




他眉頭微松,算算日子確實是春狩的人該回來了。




果然,殿門被推開後出現的是抱著一摞花的胡亥。




“何事?”




許是因張嬰之事,嬴政對幼子們的態度較過去都要溫和一些。




這令胡亥受寵若驚,進來的步伐都雀躍了些。




他舉著花花道:“這是早春最美的一束花,獻給父皇!”




嬴政見到這束花時,神色卻恍惚了一秒。




視野中彷彿出現一個更加嬌小的身影。




對方在御花園裡撒歡一樣到處跑,然後手捧一大把野花興沖沖地跑過來,高聲喊道:“仲父!仲父!我們來編花環吧。”




“何謂花環?”




“嗯?仲父不知編花環?嘿嘿……”




小兒笑得很甜,拍拍胸脯,狡捷的情緒都快能從臉上溢出來,“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我今日教仲父!日後仲父都幫我編花環,好不好!”




教一次花環,就敢要求對方以終身編花環來回報。




聖賢都沒這麼霸道,偏還不令人生厭。




嬴政想到這輕笑一聲,下意識接話道,“阿嬰想要何種花環?”




胡亥聞言一愣,阿嬰?




何種花環?




他輕咬其唇,杵在原地有些拘謹,音量也很小地開口道:“父皇,我,我不會花環。”




“……”




胡亥靠近兩步,仰著頭表情有些急切地看向嬴政:“父皇我去學,我會編得比別人都好。”




嬴政的手落在胡亥頭頂,搖搖頭:“回去吧。”




胡亥手指捏緊。




他不過是隨阿兄們一起出去春狩了兩週,怎麼回宮後,父皇變化竟如此之大。




他躊躇片刻,忽然打起精神道:“父皇,我,我也有驚喜送你!”




原本低眉順眼站在一旁的趙高,聞言悚然一驚。




他猛地抬頭,不顧嬴政有發現的可能,衝著胡亥拼命搖頭。




但胡亥的視線根本沒在趙高身上。




他見嬴政沒反對便飛速跑出去,沒多久滿臉欣喜地端著一個鼎進來。




嬴政:“……”




李斯、王綰和馮去疾,看見幾乎如出一轍的場景後,瞳孔地震。




豆腐二代要來了?他們甚至還生出了一些微妙的期待。




唯嬴政比所有人都瞭解胡亥有幾斤幾兩,所以很快平靜下來。




他皺眉道:“鼎裡是何物?”




“米丹!”胡亥驕傲道。




趙高在一旁急得汗都出來,尤其聽到“米丹”兩字,更是一臉絕望捂臉。




胡亥壓根沒有賣關子的意思,他說完便將鼎給揭開。




眾人看去,裡面擺著七八片四四方方,金燦燦還冒著白霧的小米糕。




“父皇,我也能做到!”




李斯和馮去疾彼此疑惑地對視一眼。




這怎麼看都像是一盤菜,還是失敗的那種,但他們依舊給面子地伸出筷子。




王綰連筷子都沒伸,看那質地都硌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