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熊蹦迪 作品

第109章 梵心逆蓮(完)

 # 109 雲閒被枝條裹挾, 渾身氣力盡失,風箏一般被帶到了半空中,直直對上笑面佛陀那張臉。 她那張臉, 已經完全看不出明仁的半分影子, 滿是不得而出的戾氣和自我壓抑的瘋狂, 扭曲地蒙上一層血色,枝條扭轉, 變成一道銳器,呼嘯向雲閒靈府襲去,雲閒伸掌抵擋,掌心卻直接被刺穿而過, 銳利頂端摩擦過血肉,在眾人瞬間難看的面色中,終於被緩緩止住。 止住,意思是沒捅穿,不是沒捅進去, 雲閒痛得要死,咬緊了牙關才沒喊出來, 聽到自己靈府裡的元嬰小藍人一陣驚慌猴叫四腳朝天,還有心思笑:“……你原來能發出聲音啊?” 不得不說,這痛啊痛的,也就習慣了。 太平崩潰道:“你少說兩句吧!我真是無語了!我在劍閣被鎮著都比跟你出來好!!” 這話在四方大戰完說了一次, 唐靈國時又說了一次, 可太平劍到現在還好端端地繼續別在雲閒腰上, 按照這個形勢, 可能要變成口頭禪了。 即墨姝咬牙, 再度催動所剩無幾的靈氣, 紫光閃了一瞬,勉強崩開一道枝條,卻又重被裹進。 她對魔氣有抗性,已經算是情況較好的了,其他人被裹成了繭,姬融雪那個繭正在傳來砰砰砰的擊打聲,那邊的明光大師生死不明,她眼底閃動,狠狠一攥手掌—— 笑面佛陀防著她去救雲閒,沒想到她做了個假動作,把那頭的明光給捲了過來,柳暉手一鬆,嚇道:“你想幹什麼?!你不會是想當場採補什麼的吧?!我警告你明光大師可是佛門唯一指定吉祥物……” “閉嘴!你腦子有病吧??誰要採補老頭!”即墨姝陰著臉道:“要死就用完紫金缽再死!現在死了也太便宜他了!” 她伸手,將明光面上縈繞不去的黑氣吸取回來,明光眼球微微動了兩下,她大事告成,把這禿驢隨手往地上一丟,看向那頭渾身浴血的宿遲。 即墨姝跟祁執業不熟,但好歹見面還能不由分說互相辱罵以持續話題,但跟宿遲就真的,沒有任何話說。宿遲對魔還是對人都是一樣的態度,因為太普通所以即墨姝都有點不適應了,她道:“那誰的大師兄,你上不上?” 宿遲把劍尖上的血點甩掉,沉默點頭。 二人無需過多交流,足尖點地,便盡全力掙脫束縛,魔光劍光霎時爆射而出,擊打在那根枝條上—— 但那根枝條紋絲不動,還是插在那裡。 笑面佛陀竟不知什麼時候,將周身膨脹的枝條都漸漸往回縮,將省下的靈力全都注入面前這根枝條上,牢牢抓著雲閒不放。 她竟是鐵了心,寧願其他人跑走,也不願放走雲閒了! 姬融雪終於找到了機會,一舉將繭擊破,碧綠獸眼看著半空中的笑面佛陀和雲閒,緩緩凝重地皺起了眉毛。 風燁也覺得很神奇,為什麼一頭獅子臉上能看出皺眉毛,但現在不是看這個的時候。 也不知雲閒是倒黴還是幸運了。倒黴是被針對,幸運是,雖然笑面佛陀等於一刀插在她靈府裡,但至少還沒有馬上要殺她的意圖。 誰也猜不出笑面佛陀要做什麼,雲閒在她手上,全員便都被牽制住了,東極法杖一開,祁執業抬眼,道:“你想幹什麼?” 凝滯到化不開的空氣中,笑面佛陀將這些惱人的聲音全都忽略,她佈滿血絲的瞳孔看向雲閒,內中金光黑光交錯閃爍,終於緩緩開口說出了第一句話:“……你們都說我錯了。我也很想知道,我究竟哪裡錯了?” 她終於開口了。 能交流,就代表神智至少在此刻是較為清晰的,但…… 眾人慘不忍睹地閉上了眼睛。 為什麼要抓雲閒啊!在這裡哪怕抓個即墨姝都比較有辯證思想吧! 雲閒腹部的血潺潺往下淌,她先是驚了一下,隨後垂眼,對下方心急如焚的眾人道:“別擔心。我沒事!區區致命傷……” 被拉出來的薛靈秀:“你能不能正經點?!” “哈。”雲閒看場面太緊張,想著活躍一下氣氛,她伸手抓著枝條,竟然就這麼站了起來,期間臉色一白,和笑面佛陀平視,不著痕跡地朝宿遲擺了擺手。 別過來,大師兄。 看她發揮就是了! 宿遲渾身的靈氣驟然一洩,他頓了一下,眼中略顯詫異。 即墨姝傳音道:“為什麼不去??”在場的分神期除了明光,便只有他了! 宿遲將劍入鞘。或許他用不用劍都是一樣,又或者不用劍其實更強,他只平淡道:“我不會讓她出事。” 若在千鈞一髮之際,他有把握把雲閒救下來。 說是這樣說,但云閒心中也沒底,她站直了,坦誠道:“佛陀奶奶,是這樣的。我在蓮座裡沒有好好讀書,金剛經目前也只記得第一句。你要和我論佛,我應該真的說不出來什麼。” 笑面佛陀仍是直直看著她,漠然道:“告訴我,我哪裡錯了。” 看來,神智也只是比較清晰。 雲閒問:“說不出來會怎麼樣?” 笑面佛陀冷然看著她,答案明瞭。 說不出,就去死。 這是真的送命題了。 “我太過相信人性,所以曾經犯下很多錯誤,害死過很多人。每個人我都記得,他們因我的錯誤而死。所以我改正了。” 見雲閒不說話,笑面佛陀餘光看向角落裡的芳菲一家,厭棄地將自己造出的幻影捏碎而去,語氣冷漠:“我改正了,並且沒有再犯。可為什麼,我從前犯錯的時候,從來沒有人說我是錯的,可我開始做正確的事了,反倒一個兩個都跳出來告訴我,你錯了,你大錯特錯,要鎮壓我,要超度我……我是人,不是魔,為什麼要超度?可笑至極!有這個功夫要來鎮壓我,為何一開始的時候卻不見人影?!” 明仁在十九歲時就死了,笑面佛陀卻永遠停留在那年的影子裡,真正到了本相時刻,說話語氣竟仍像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甚至聽起來有些難言的稚拙。 她看向下方眾人。 每個人臉上,都是不好的表情。驚懼,憤怒,警惕,悲傷……這麼看著她,就好像她是一個怪物,一個殺人兇手。可她明明在做善事,卻為什麼得不到善果? 總是這樣……從一開始就是這樣……幾十年來都沒有任何改變。人還是一樣的惡,但沒關係,所有人在她眼裡都是一樣。她一視同仁,只留下善的一面,這世間的黑暗終將會被盪滌而盡。 寂靜中,雲閒開口道:“你的確錯了。” 在場諸人的心霎時狠狠一揪。 事到如今,雲閒要如何存活,只看她有沒有說出對方想聽的話——而想也知道,笑面佛陀怎麼可能想聽到這個答案? 果然,下一瞬,笑面佛陀冷笑一聲,道:“我錯了?!果然,你們永遠只會說一樣的話。我問你,我到底哪裡錯了??我是對的。絕沒有錯!事實也正是如此!蓮座綿延千里,收容過無數人,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爭執,任何戰役,若是當年法喜宏願兩國能如此,又怎麼可能會開戰?凡事不從源頭抑制,就不如不要抑制!” “可源頭到底在哪裡?”雲閒道:“你出的那一掌是源頭嗎?住持去法喜那一趟是源頭嗎?還是揮出的那一鋤頭是源頭?再往上算,迦藍分裂是源頭嗎?不分裂就不會有這種事了!再往上算,要是老皇帝不被饅頭噎死,如果兩個國主沒被生下來,如果迦藍一開始就不存在,是不是後面的事情就不會發生了?!追其源頭壓根就沒有意義。” “你沒有懂。”笑面佛陀搖頭,道:“追根究底,這世上的慘事大多都由心中的惡意而生。跟鋤頭沒有關係,沒有鋤頭,還會有錘子,剪刀,斧頭,殺意不消,只會連綿不息,仇恨蔓延,才會引起戰爭,這才是源頭!” 柳暉道:“感覺有道理啊。” 喬靈珊:“……”你個刀宗的說個屁啊! 雲閒:“嘶,太平,感覺她說的對啊。” 太平真是想不到自己一把劍還能兼任我方二辯:“感覺對個屁啊!!就算確實對,這人說的對跟她做的事對是兩碼事好嗎?!” 受不了了! “你說得對,跟你做的事對是兩碼事!”雲閒神色一厲,道:“論跡不論心,人性複雜,只憑心中惡意就要定罪,這又為何不算一種濫殺無辜?” 笑面佛陀:“難道要等他們殺了人,放了火,事情都塵埃落定之後,再來懲罰嗎?那死在這些惡人手下的無辜之人,又做錯了什麼,要遭到這般飛來橫禍?等戰爭已經被掀起,無法停止不死不休的時候,再將領頭之人抓來定罪——有用嗎?!人性本惡,那些人不值得同情,該死!我做的只不過是讓他們開悟向善,僅此而已。人是未開悟的佛,佛是已開悟的人,只要向善,處處都是桃源。” “……不。”雲閒腦瓜子都快轉冒煙了,道:“和平才是短暫的,戰爭難道只是因為一方對另一方有惡意嗎?不!只要有利益,只要有分配不均,就會有衝突,就會有或大或小的戰爭,這才是源頭,是無法改變的歷史規律!” 柳暉恍然大悟:“感覺也有道理啊。” 喬靈珊:“……你能不能閉嘴聽著?” 笑面佛陀冷笑道:“利益?蓮座之人,壓根不會——” 雲閒打斷了她的話:“你試過嗎?” 笑面佛陀:“……試過什麼?” “你將這些人圈養在蓮座之中,有飯吃,有水喝,每天和和樂樂。他們自然不會因為有衝突而產生惡意。就算有,也因為抵不過對天罰的恐懼,所以不敢生出。”雲閒向前一步,道:“你試過嗎?若是把他們放在一個惡劣環境裡,稍微不勞作就吃不起飯要被餓死,被徵著重稅,地裡就種五個苞米自己只能吃到半個,就像當年的法喜宏願國民,你覺得是他們愚蠢惡毒,市儈低俗,可在同一處境中,蓮座之人還能這樣嗎?” 笑面佛陀一怔。 “你說蓮座人都向善,是因為你將他們惡之一面抽出了。你實驗的那些人性情大變,所以你覺得你成功了。”雲閒道:“不,你從來就沒有成功過。不然為什麼,那些被你放歸回去的人,明明沒有到歲數,卻還是被天罰身亡?他們不是向善了嗎?為什麼還會對其他人產生殺意?” “一念善惡,你要如何用此來審判一個人!” 場面寂靜了一瞬,笑面佛陀神色一變,竟是愈發猙獰:“可笑!!胡言亂語!!你在給惡人找理由?!大家都是如此,芳菲為何便不會對同類下手??是她過的比其他人要好多少嗎?” “我沒有給他們找理由。純粹的善人,純粹的惡人,又有多少?大多數普通人只能隨大流,為求自保,說善肯定不是,但說惡,又算不得極惡。”雲閒搖頭道:“即使是再美好的桃花源,也會有人報持惡意,再深重的淤泥,也會有人心存善念,你從前是佛門弟子,難道還能不知嗎。” “我從前是……佛門弟子……”笑面佛陀眼前像是閃過什麼,竟是慘然一笑,“我寧願我從未是過。” 祁執業的指尖微微一蜷。 笑面佛陀這罕見的似人神情只表露了一瞬,又迅速被堅冰所包裹:“惡意,和殺意,不同。若是有人跨過了那一道底線,他便不能稱之為人,當受天罰。” “……可殺意,與殺意,也不同。” 雲閒像是有些猶豫,最後仍是避開不提,“離殺意到付諸行動,有太長的距離了。不論前因如何,我對一人有殺意,並打算下手,可那天我突然看到我年邁的雙親,我覺得我不可以這樣做,於是我收手了。這是殺意。我已經籌劃好時間了,也定下計劃了,可臨到最後一瞬,我想起他可能會很痛,會流血而死,我覺得無法承受,所以我收手了。這是殺意。甚至,我已經下手了,他受了傷,躺在地上哀嚎,我驚覺我自己做了什麼,連忙為他療傷止血,並去自首——這也是殺意。可哪個該死,哪個又不該死?” 笑面佛陀瞬間被激怒了,她咆哮道:“難道這世上還有需要諒解的殺意嗎?!!” “……明仁前輩。”雲閒面色唇色都一片慘白,她看向笑面佛陀,用極低的聲音道:“那為什麼,令堂想要殺死你時,你並沒有感到殺意呢?” 當時,笑面佛陀就已入魔,若是她的母親真有殺意,何必等到進門,在產生念頭的那一瞬間,便會當場暴斃而亡。 她或許也是一直抱著這般念頭,可那枕頭壓在她的面上,如同兒時無數次溫和的觸摸,孃的眼淚卻不是因為欣喜,一串串如露珠般打在她僵直的手背上。 “潤德……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娘不能再讓你這樣下去了……原諒娘……” 枕頭上的力道顫抖,或許是因為年邁,或許是因為不捨。想用這種方式殺死一個修真者,簡直天真地令人發笑,可笑面佛陀大睜著眼,心中無波無瀾,只有一個黑暗的念頭在心頭無助咆哮—— “她真的想要殺我。她是真的想要殺我!!” 笑面佛陀可以依舊堅持看不見那明顯是自己造成的傷勢,可以依舊堅持那是天罰,強行忽視一切不合理的銜接處,但她卻在此刻,浮出了一個輕飄飄的念頭。 或許娘是想殺她,但娘可能更想的是殺掉自己。 娘怎麼會不知道她會發現,為什麼要說那些話,是在祈求她醒來,是在祈求她結束這場折磨嗎? 因為她做了這一切,所以死亡對他們來說是一場解脫? 笑面佛陀僵在半空之中,一時之間竟沒有說話。 眾人都沒有說話,只有底下人群還在湧動,紫金缽的金光重又亮起,明光口吐鮮血,緩緩坐起。 從小到大,祁執業從未見過師父這樣的神情。明光大師偶爾會發怒,但大多數時候,都是一副不大喜大悲的穩重模樣。在晚輩心中,長輩一向都是無堅不摧、能夠遮風擋雨的堡壘,第一次,他又看出了無力。 就像明仁第一次看見住持面上的無能為力般,他怔住了。 “是我的錯。”明光道:“明仁,是我的錯。” 笑面佛陀漠然道:“不要叫我這個名字。” “……”明光道:“是我沒有早點發現,是我太軟弱。認清自己沒有能力是一件很殘酷的事,我早在那年就知道,我不如你,我也沒有任何能夠統領佛門的才能。所以,住持讓我做什麼,我便去做什麼,讓我去救援,我便去救援,讓我回山,我便回山。讓我去大戰,我便去大戰,讓我留在佛門,我便留在佛門。假如我那時在場,假如我追上去了,假如我找到你了,那事情會不會就不……” “跟你有什麼關係?”笑面佛陀不知為何而發怒:“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明光霜白眉毛微斂,他將紫金缽拿起,道:“是我的錯。” 話語中竟透出一種決然。 祁執業道:“師父!” 血霧間,本該散去的芳菲幻影竟然又出現在了笑面佛陀的視線中。 幾十年來,她將這三個幻影碎了又凝,凝了又碎。每一次看到她們,笑面佛陀就感到一陣剜心般的痛楚。她甚至沒辦法化出正常樣子的芳菲,只要想起,就是死時的慘狀,一次又一次,像是凌遲。但她太孤獨了,她需要有人陪著。 她太想芳菲還活著了,她有時還會和幻影聊聊天。 本該趨於穩定的神識再度開始混亂,她將幻影揮散,可如鬼魅般,面色青白的芳菲又出現在她眼前。 笑面佛陀道:“你要說什麼?” 芳菲張口,說:“是我的錯。” 莫名其妙!!笑面佛陀將她捏碎了。可一個芳菲消失了,另一個又出現,又張口說“是我的錯”,笑面佛陀心中如火在灼燒,她捏碎了一個又一個,可每一個都在說“是我的錯”,終於,她控制不住地怒吼道:“你有什麼錯?!和你又有什麼關係??!啊???” 芳菲靜靜看著她,似笑似哭,生動如真人:“我該早點聯絡你的。你給我的木像,我不捨得摔碎。要是我能早點見到你就好了。要是能再跟你說一句話就好了。” “你在說什麼傻話?”笑面佛陀道:“就算我早點過去,你以為你就不會死嗎?!死了那麼多人,那麼多無辜的人……” “如果早點見到你。”芳菲靜靜說:“我就能親口告訴你,這不是你的錯了。” 笑面佛陀呆住了。 有一瞬間,她扭曲的神色竟看上去有點想要落淚。 芳菲還在重複:“是我的錯。”“如果能早點告訴你。”“是我的錯……”笑面佛陀打不走,揮不散,只捂住耳朵,道:“你在說什麼啊……你在說什麼啊!!芳菲!明明,明明和你就沒有關係啊!!” 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你只是個普通人,是個再無辜不過的人,你根本沒有能力去應對這一切,憑什麼要說是你的錯?! 枝條瘋了一般舞動,在模糊不清的視野中,傳來了雲閒飄渺的聲音:“所以,明仁前輩。你憑什麼覺得這是你的錯?” 憑什麼覺得這是她的錯? 笑面佛陀道:“如果我能早點發現……” 祁執業:“戰爭也還是會發生。” 笑面佛陀:“如果我不出那一掌……” 姬融雪:“戰爭也依舊不會結束。” 笑面佛陀都要不知所措了:“如果……如果……” 喬靈珊:“可是,這世上沒有如果。” 薛靈秀:“要說有錯,大家都有錯,要說沒錯,大家都沒有錯。” “……” “什麼佛是開悟的人,人是未開悟的佛?”即墨姝冷笑一聲,道:“放什麼狗屁!睜眼說瞎話!佛就是佛,人就是人!人要吃飯,要生存,要拼盡全力,隨隨便便就會死,佛要嗎?!佛只要整天坐在上面聽禿驢敲木魚就好了!當然嘴巴一張什麼話都能說!你用佛的標準去要求人?!我都看不下去了,你把人當做人來看吧!” 笑面佛陀嘶啞道:“你們又懂什麼?!你們又知道什麼!!!” 無論如何,她都不可以聽,不可以接受!因為,因為他們說的不對!如果是對的,那她這些年……這些年來做的事,又算什麼?!! “明仁前輩,把人當做人來看,把自己也當做人來看。”怎麼聖女大人搶臺詞,算了不管繼續說!雲閒表面絲毫不顯,道:“是人,就是有做不到的事情。就是有無可奈何的事情,不如說,人的一生,無奈的事情比如意的事情要多得多。就連佛,也不敢說要拯救世界,人力有窮盡,能救出來是最好的,可沒能力救出來的,難道就算是你害死的嗎?!” “好!說的真是太好了!”笑面佛陀哈哈長笑起來,“那我問你!佛門的做法,在你看來便是對的嗎?!便是最好的嗎?!我的做法,便是錯的,便是差的嗎?!” 明光的神情驟然凝住了。 ……果然最後,還是回到了這裡。 明仁幾十年來盤桓不去的心結。究竟誰對誰錯,孰是孰非,到底要怎麼做才是正確的,又到底怎麼做才能力挽狂瀾? 佛門要她不能還手,她還手了。佛門要她不要下山,她下山了。可每一次結果都是最差的結果。 那魔當晚對明仁說的話,如同誅心。魔對明仁說,先有苦海後有佛,難道沒看到戰爭期間燒香拜佛的人多了多少?若是太平盛世,佛還有人供奉嗎?還需要建佛廟嗎?魔對明仁說,好好想一想,最不想結束戰爭的,到底是誰…… 如此荒唐的言語,明仁或許沒有信。或許,信了一點。但後來,沒有人知道了,因為她已經變成了笑面佛陀。 一片寂靜中,雲閒突然道:“不是最對的,也不是最好的。只是,總得有這樣的人啊。” 即墨姝唰地轉頭看她。什麼,她竟然還能說出這種話……等等。 宿遲盯的有點太明顯了吧!眼珠子倒是動一動啊! 雲閒自己都被自己嚇到了,她都沒打好腹稿,可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往下說了:“實不相瞞,我從四方大戰就知道,佛門做法是如此了。如果沒有祁道友,估計大師兄一行人連個烏龜都不想殺,陷在坑裡超度兵靈能超度幾天幾夜。被刀宗天天背地裡罵蠢驢,也只是一笑而過。好處不要,壞事全自己擔,成日被幫助的人背刺,屢教不改,導致蟬聯門派人數最少大賽第一名好多年……” 祁執業和柳暉爭相臉綠:“……” 明光禮貌提醒道:“雲小友,今年是劍閣。” “好了這不重要!”雲閒一噎,又道:“總之,一直都是這樣。所以近年實力開始逐漸有衰弱的趨勢,可能以後會有所改善吧……這都是題外話了。嗯,我的意思是,不能說錯,也不能評價對,只是,這是佛門的選擇,既然是選擇,承擔後果便不會後悔。可以嘲笑他們蠢,好心沒好報,好心辦壞事,天天被人坑……反正和尚不會還嘴。可是,無論是誰,都希望自己在掉進泥坑不知所措的時候,有這樣的人奮不顧身來拉自己一把的吧。” 雲閒看向笑面佛陀的眼睛,道:“就像你當初還的那一掌一樣。那是陷阱,是圈套,是針對十九歲明仁的殺招,可你是在救人,你沒有錯。” 笑面佛陀看著她,茫然了:“誰都沒有錯……?” 那究竟要怎麼做,才是對的? “你可以是明仁,也可以是潤德。佛門不是你一人的責任,你可以選擇承擔,當然也可以選擇放下。”雲閒理直氣壯道:“我是劍修,我沒文化。我搞不懂到底誰對誰錯,或許沒人能搞懂。反正我只知道,道不同,不相為謀!” 如清風吹過魔障,第一次在長久的靜默中,將矇住心竅的沉痾吹開。 幾十年纏繞的心魔中,無數個選擇的節點開始紊亂,畫面一點點向前推進,人影散亂,雲閒問了明仁一個,她此前問過祁執業的問題:“如果能重來一次,你還會這樣做嗎?” 畫面停在最後的最後,少年明仁將臉上的眼淚擦乾,埋葬了芳菲的屍體,她還是帶走了那顆香囊。 她還是奔上了佛門那看不見盡頭的長階,看見了垂垂老矣的住持。 住持疲態盡顯,對她道:“……明仁,是我的錯。” 明仁卻搖頭,對住持道:“對不住。” 她忽略了耳邊魔咒般的暗語,而是退出山門,對著那巍峨到看不清的慈悲佛像,最後磕了三個頭,站起身,將披著的袈裟褪去,輕輕放在老人的手上。 明仁:“潤德,就此自退山門。” 退一步海闊天空,住持看著她,眼底淚光漸漸,卻還是笑了:“……去吧!” 世間大道萬千,她自問心無愧。 不久之後,兩國內出現了一個年輕的神秘大俠。大俠總是蒙著面,一手功法宛若游龍,眼神如雷似電,救下了不少人,自然,也殺了不少人。 自法喜到宏願,再到後來的珈藍,十九歲的大俠,身依舊輕,手依舊穩,沉默寡言,平靜似水,唯有在出手之前,會摸一摸腰間那隻破舊的香囊。 有人說,大俠會幫父母買油條當早餐。有人說,大俠竟然第一次喝酒。有人說,大俠會哭,在看到春季的芳菲花時。也有人說,大俠會笑,但看著又好像不是幸災樂禍—— “我去,佛門的明光法師勸架又被打啦!” “譁!又被打?!這個月第幾回了?我看佛門的人練的不是金鐘罩,練的是龜殼吧!” “笑什麼笑?人家有多抗揍你們是不是不知道,我一路縮在他袈裟裡,那麼多人啊,愣是一拳都沒捱到我……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感謝明光法師,明天再去上香!” “……” 畫面驟然破碎,化為點點光芒,照亮了明仁的臉。那宛如少年一般的臉,現在卻緩緩流出淚來,笑道:“可是,一切都已經晚啦。” 雲閒沉默地看著她,抿住了嘴唇。 “我多想再跟孃親吃一根油條啊。如果我再大一些,可能會成了鼎鼎有名的蓋世大俠,當然,也有可能,還是想念佛門的生活,決定再回去當住持,讓佛門在我的管理下,發揚光大!反正明光也搶不過我。我一定,不會讓第二個明仁出現的。算了,誰知道呢?或許總有人會完成我的願望。” 明仁的語氣也重回少年,雀躍活潑,這是她最本真的性子,但臉部正在以驚人的速度老化下去,“只是,越回想就越痛苦,越痛苦便越催眠自己,一旦踏入深淵,我便已經不是以前的自己了。” 晚了就是晚了。世間沒有如果,向來殘酷如此,走錯一步,一念之差,之後便是萬劫不復。 明光終於流淚了:“潤德……” 明仁說:“那邊那個黃金饅頭!之前心魔的事,對不住。但你也要反思一下自己,怎麼能這麼容易就被我帶跑了?” 祁執業苦笑道:“明仁前輩……” 枝條一點一點斷裂蜷縮,象徵著她靈氣的迅速衰弱。 在醒悟的那一瞬間,明仁便心存死志了。 “好啦!別哭了,哥,真的很醜。更何況你現在老了,看起來更醜了。”明仁道:“我已經記不清,我這些年殺了多少人了,意識昏沉,一直用本能行事。但是我記得,那個魔,叫做蚩尤。” “蚩尤?”即墨姝追問道:“還有更詳細一點的特徵嗎?” “有。”明仁沉思道:“他穿得好清涼。” 眾人:“……” 這是最沒用的特徵了好嗎?!!還有魔教竟然從八十年前就開始有不穿衣服的傳統了嗎?! 見眾人一副吃了粑粑的臉,明仁那張已經老態橫生的面龐竟然樂了,道:“開玩笑的。他的右耳上有一個缺口。” 雲閒真是不可思議:“不是吧,這種時候您還開玩笑啊?!” 眾人怒道:“你有什麼資格說她!!” 已經萎縮的枝條再一次膨脹而起,直直向眾人爆射而去,雲閒嚇了一跳,來不及躲,只看到這閃著金光的枝條瞬間沒入了自己靈府裡,開始灌注靈氣! 這可能是最後的饋贈了。 宿遲“噌”一聲就到了她身邊,拔劍四顧心茫然。 雲閒:“……” 宿遲:“……” “大家都有枝條插,為什麼不給你啊。”雲閒道:“大師兄,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宿遲道:“我不知道。” 那枝條才灌了兩下,雲閒就發覺有點不對勁了,她感覺腦袋裡逐漸閃出金光,一些她死命都沒背下來的《金剛經》片段閃現,差點把她嚇暈:“……等等!!明仁前輩!明仁奶奶!!你這灌的靈氣還夾雜佛門大智慧啊?!我是劍修!一日劍修一生劍修,我不想去剃頭敲木魚啊!!” “這有什麼?結合一下嘛!佛魔都能結合,你這個小意思。”明仁想在最後也開開心心的,難得和人說這麼久話了,“要我說,佛劍比狗狗劍好聽多了!” “不是,那又不能比——”雲閒猛然睜眼:“不是吧奶奶?!你平時走火入魔也沒耽誤看小報啊?!” 等等,小報肯定是不能看的。 明仁肯定是看了自己的心魔。糟糕,雲閒對自己的心魔完全沒有信心,裡面肯定是汙穢萬分啊! 果然,在雲閒要死的眼神中,明仁看向了她身邊的宿遲,老奶奶又樂了。 “這位美人大師兄。”明仁在消失的前一瞬,無比快樂地喊道:“你知道嗎?你的師妹對你圖謀不軌——” 眾人:“………………” 明光大師連眼淚都不知該擦不該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