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返京

    上都的六月, 暖風吹遍,細雨過後是一片欣欣向榮的生機盎然。

    御花園的池塘裡,荷花開得正好,蕭祉甚至覺得宮中生活幾十年, 從未有今日看見的這般好。

    因為他剛剛行完了散, 就接到了兩條喜訊, 北原退兵、皇后有喜,真可謂雙喜臨門, 這讓他常年陰鬱的面色雲開霧散,終是露出些真切笑意來。

    “大伴, 我也要做父皇了。”他依舊盯著池塘,與身邊的崔成林喃喃的重複一遍。過程雖然難受,可這結果卻是令人欣喜的。

    “老奴,為陛下賀。”

    崔大總管是由衷的開心,他從蕭祉週歲起就被先皇安排著隨身伺候, 眼見其從小小的皇子到太子, 再到天子, 如今終於也將要為人父了。

    他深知內情,曉得這一胎來得有多麼不易, 卻又多麼的珍貴, 若是能一舉得男, 從此以後,即免了無嗣之憂, 又免了再度做戲的痛苦, 確實是再好不過的佳音。

    兩人商量了一陣內庫中的奇珍異寶,挑了頂頂珍貴的湊出幾車送往坤寧宮,蕭祉這才從乍喜中緩過神來, 開始關切邊疆的戰事。

    “無為……果真去了北原,還立了如此大功?”

    崔成林:“是,陛下。應該不會有假,上月密探的來信便說了這樁事,只是當時並無更確切的消息。這次卻報得明白了,三千人奇襲了固倫哈兒,回來的不夠六百數,據說是最後從北原三十萬大軍中穿鑿而出時,折損了多半。”

    蕭祉半晌沒有答話,心中忽然又悶了起來。

    他早知道這便宜弟弟絕不似傳言中的那樣手無縛雞,但也只是以為最多能到自保的程度,萬沒想到居然是萬軍叢中過,片甲不沾身,兼且有勇有謀,膽識過人。

    到底是先皇的血脈啊……

    想到這兒,難免又想到了兩人的身世,這份抑鬱迅速籠罩了心頭,將剛才的好心情徹底衝散了。

    他曾經真心實意疼愛過這個弟弟的,哪怕從小知道兩人並不同母,他也願意永遠做個慈愛的兄長,讓無為在自己的羽翼下,安享富貴的一生。

    什麼時候開始變化的呢?

    從知道身體裡流著的,居然是姓鍾那個賤人的血,一切就已徹底的失了控。

    世人盡都羨慕他出身高貴,得了先皇唯一的寵愛,甚至無為每每眼中流出的羨慕他也都一清二楚,可又有誰知道他心裡的嫉妒?

    嫉妒這個不受寵的便宜弟弟,嫉妒他的長相肖似父皇,嫉妒他們才是真正血脈相連的親生骨肉。那樣文武雙全,卻又儒雅溫柔的父親,是他怎樣模仿都只能學個皮毛,無比敬仰又無比愧對的人。

    “撲通”

    蕭祉忍不住將腳邊一塊石頭踹向水面,打散一朵荷花後迅速沉了底,半朵殘花在周遭盛放的池塘中顫顫巍巍的立著,顯得異常的慘淡與孤獨。

    崔成林略掃過一眼,開口道:“還有一樁功勞不得不提,第二批輜重湊齊了出發還沒兩日,遠水卻解不了近火。

    如今北征軍及錫安城的糧食供應,全靠了安王之前藏起來的那批糧草,聽說滿城百姓感恩戴德,高呼千歲,還有不少為其立了生祠,日日供奉著,北征大軍各階將士也都唯其馬首是瞻,這聲名威風,真可說一鳴驚人,一夜之間就已天下皆知的地步。”

    “呵,我倒是縱虎歸山,錯失一著,小瞧了他。”蕭祉冷道。

    “傳聞這樣快速絕非自然,是有人在替他揚名,怕是蓄謀已久的那幫人終於耐不住了,藉著這次的由頭,開始想要染指軍權。陛下,不得不防啊。”

    蕭祉皺了眉,語氣也有些焦躁起來,“遺詔還是沒有眉目?捕風捉影那麼多年,到底是不是真有還沒弄清楚,讓我怎麼防?直接殺掉一勞永逸麼?父皇就剩這一滴血脈了,若不是他真的有反意,那就許他一世富貴又有何妨?”

    崔成林微低了頭,“陛下息怒,有眉目了,只是還沒到手分不得真假,所以沒有事先稟報。目前看來是確有其事,東西應該在蕭氏隱脈手裡,他們的居住地有多半可能在皇陵以東的珥嶺山脈,我已吩咐正一教全責查辦,看上去也就是武林中私相爭鬥而已,不會傳出其他風聲打草驚蛇的。”

    蕭祉聞言心頭滲血,沒想到父皇真的另立詔書想奪了他的皇位,急促呼吸幾次,勉強壓住了脾氣,恨聲道:“不能讓他隨大軍同回,有誇耀的機會,找個理由先召他回京吧。”

    “是,路上……我安排試探一下?”崔成林請示道。

    蕭祉沉默良久,答非所問,“昨日用的那個荷花酥滋味不錯,與太后皇后都送些。”

    崔成林卻已瞭然。

    “諾。”

    ……

    安王殿下起駕回京的這一天,不知消息是怎麼洩露出去的,錫安城幾乎滿城空巷,清早起就開始在城外十里坡彙集,等著為這位萬家生佛送行一程。

    鮮花瓜果,美食美酒,百姓盡己所能的供奉出了誠意,一堆鄉紳富商則湊了幾車的土產,尤其一大箱當地最負盛名的錫器,杯盤碗盞精美絕倫,用於盛酒冬暖夏涼,醇厚清冽,極受世人的喜愛,在他們想來,那位貴人日後飲宴終歸是用得著的。

    可惜他們並不知道,四馬拖拽的王輦內空空如也,他們心中那位救全城於水火的大英

    雄,沒有驚動任何一方,早已換裝悄然出城,此時,離著錫安已遠去百里之外了。

    “十里相送啊,必是情真意切催人淚下,再說以你安王往日的聲名,指不定還有絕世美人倒貼上門,這麼不屑一顧的麼?”楚歸百無聊賴,懶懶的窩在人胸前,帶著笑調侃。

    “哪兒來的絕世美人?天下最美的那個已在我懷裡,餘者,不過枯骨糞土。”蕭祈控著韁繩,注視著前方路況,隨口回應道。

    戰事平息過後,兩人之間的黏糊勁兒更勝以往,返京這樣的長途路程,也非得連體嬰似的一騎雙乘。

    也多虧坐下的是匹汗血寶馬,負重與耐力兼具,好歹沒有累到耽誤行程,就是一旁牽著匹空馬的無名有些無辜,那兩人每次當他空氣似的,親熱起來不管不顧,總讓他有種自己完全多餘的鬱悴感。

    說起來三人脫了大隊單獨返程,自然是蕭祈的主意,但最熱衷最開心的卻是楚歸,他一向不喜歡應付場面事,尤其這樣煽情的排場,更會讓他尬到手腳不知如何安放才好。

    至於他家王爺為何要這樣悄摸的偷跑,他心裡其實也有了一些猜測,此刻被剛才那句情話取悅了,心情極佳,腦子也終於願意動上一動,疑問道:

    “是擔心路上會有人對我們不利麼?舒舒服服的王輦不坐,搞得這樣風餐露宿的。”

    蕭祈眉頭微挑,回答很有些桀驁:“呵,有什麼可擔心的。我們三人在一處,若再加上熊粱,除非是有人出動軍隊或者崔大總管親臨,尋常的絆子找上門,那不是送菜麼?”

    猜錯了?

    楚歸有些茫然:“那為何離隊?”

    “看看他會不會出手罷了。特意借了母后思子的名頭將我提前召回,用意不言自明,離了隊,不是與人更便利些?也藉機讓紀行再將王府侍衛篩上一遍,釘子到底拔沒拔乾淨,這次應該可以完全看清楚。最後一層,那臺車你不是喜歡得緊,若是因遇襲折損了,怕你會心疼呢。”

    隨著馬背的均勻起伏,蕭祈不緊不慢的說完,又在胸前那顆腦袋瓜上落下一吻。

    楚歸消化了好一陣,終於將意思徹底弄清楚,他再次確認自己長不出這樣九曲十八彎的肚腸,於是懶得再問,心安理得的閉了眼養神,由著身後人任意馳騁,把他帶到隨便什麼地方。

    事實證明,蕭祈並非多慮,侍衛隊裡確實還有漏網的探子,要不然,他們的行蹤不可能洩露得那樣快。

    從上路的第三天起,就不停遇上各式各樣的意外,到了不知第幾波,已經離京不到二百里的時候,楚歸看著堵在路前的那一票人氣笑了。

    打頭的他就認識,一身紅裙的大美女模樣,卻是柳營排在他與老煙之下的第三人,綽號“紅女”的一個異裝癖,論武功其實並沒有太強,卻因著每次做生意時喜歡用變態的手段折磨目標而聞名,身價銀子能收到了七百金,這應該就是所謂品牌效應下的虛假繁榮吧。

    他一改之前的懶散,將蕭祈與無名攔住了,又借了無名手中繳獲自北原的彎刀,開口道:“這一場不用你倆,我清理個門戶先。”

    說罷,直接使出當家的輕功,亮明瞭身份,飄風而過,野鬼復生。

    戰鬥結束的極快,砍瓜切菜一般,尤其認出了路數的紅女,幾乎算得上被嚇到發了軟,直接棄械投降的,最後還哆哆嗦嗦的將所知吐了個乾淨,絲毫沒有一個殺手該有的職業道德。

    楚歸深以為恥,找個由頭將人狠狠抽了一頓,再聲色俱厲的訓斥警告一番,看著這幫子烏合之眾拖了三個重傷的,屁滾尿流跑個沒影,這才算是洩了火,與旁邊看戲的兩人抱怨:

    “這一界的刺客不行啊,蕭祉是不是沒錢?這樣徒有虛名的貨色也拿出來丟人現眼,正一教不是在他手裡麼,隨便派幾個八品九品的老道過來,也好讓我長長眼啊。”

    蕭祈整個趴在馬背上,撐著下巴欣賞完自家小親兵的颯爽英姿,失笑道:“八品九品?你當大白菜啊,正一教最多能數出四個來,還要包括那位百歲高齡的前任天師吧,哪有閒工夫搭理這等俗事?”

    起身伸出手,將人又拽上了自己的身前,接著說道:“我估摸著也就是試探的意思,畢竟還沒踩著他的底線,我又剛剛立了護國的大功,他總不好現在就下死手,讓天下人看笑話吧。”

    又是揣摩心思那一套……動手可以,動腦就算了。

    楚歸“嘖”過一聲,尋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窩了回去,再沒搭話。

    馬蹄濺起道邊的淤泥,小半日的功夫,上都城牆已然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