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兮娘 作品

101、皮格馬利翁(3)

    它依舊完美無瑕,根本不知道有個人類為它而瘋狂。

    “牧師以前是一個聞名世界的雕刻師,耗費數年心血雕刻出這尊天主像,從此一見鍾情,無可自拔。為了讓情人得到生命,他拜入邪.教,自願被提煉成一隻阿修羅王。”

    “他是阿修羅王?”

    “名為婆稚。為它入魔,再為它背叛阿修羅眾,招惹一個可怕的對手,又為它害死無數人,不停實驗通靈新咒,還將長生漿液用在它的身上。可惜。”

    丁燳青嘆息,可語氣裡只有惡意的嘲諷:“可惜假的不能成真,沒有的東西再怎麼努力就是得不到,握不住。妄想一個虛妄的、不存在的人,再怎麼發瘋,瘋得全世界都為之側目,為之驚訝、不屑、反感,都沒有用,自始至終只是沉淪在自己的幻想世界裡,幻想一個不存在的人……是不是很噁心!”

    岑今哆嗦著手指,額頭滲出冷汗:“你是在說自己,還是那個一直在尋找不存在的人的‘丁燳青’?”

    丁燳青還是嘆息,貼在岑今的頭頂,讓岑今自頭皮到背脊都在哆嗦、發軟。

    “我怎麼知道呢?我怎麼知道。”丁燳青的手滑下去,握住岑今的右手,指向面前的天主像說:“打碎它。長生漿液就在它的軀體裡面。”

    岑今連手都在哆嗦,耳邊是丁燳青充滿蠱惑的聲音,讓他在不知不覺間曲起手指,五指成爪,控制重力,天主像搖搖晃晃,丁燳青一句‘打碎它!’冷酷淡漠,宛如驚雷轟然而下。

    但下一刻卻見他反手握住丁燳青的手腕,魚一般輕快地滑出丁燳青的懷抱,反手揮出一片黑金羽毛刃,跳落到天主像前,將其扛起來跳到教堂屋頂,探出頭來對著底下的丁燳青說:“抱歉,天主像不能毀。”

    揮揮手,岑今飛快地逃走。

    丁燳青安靜地看著跑遠的岑今,低聲呢喃著:“選擇沒有偏離推測,會跟他做出相同的選擇……是嗎?是他嗎?不是,沒有。”

    “……又是一個假的?假的。”

    模樣竟有點兒令人心驚膽戰的病態。

    ***

    岑今扛著天主像頭也不回地跑,將天主像交給尋聲而來的河柳和曹文寧。

    河柳此時用光了她的枝條和根.莖,圍成一個巨大的城牆遮保護四千人類和普通詭異,遮擋來自綠茵地怪物極為恐怖的精神汙染,然而這也抵擋不了太長時間。

    因為騰不出空來對付綠茵地怪物的緣故,她全程被動捱打,原本不止綠茵地怪物,還有花環阿修羅王和後頭一眾趕來的阿修羅。

    直到水電廠奔來的王靈仙和圖騰分別對付花環阿修羅王和阿修羅眾,這才護住河柳。

    岑今將天主像交給河柳說道:“拿著它,掛在頭頂,免死金牌來的。”

    河柳將信將疑,舉起天主像掛在樹冠頂,便見迎頭擊來的觸手硬生生停在半空,半晌後小心翼翼地縮回去,不由驚詫地瞪大雙眼:怎麼會?

    這是什麼神奇的免死金牌?

    河柳相當驚奇,這一幕只有暗處的兩人留意到。

    岑今跳下樹冠之際,見河柳身上插滿阿修羅的長.槍便問能不能借來用用,後者表示儘管拔,於是被拔出幾十只長.槍,一塊兒扛在肩膀上,臨走時還對河柳說等會兒不管他做出什麼都別動。

    河柳不解,也答應了。

    岑今扛著大量長.槍艱難地跑到綠茵地怪物的口腔處,半天找不到怪物的眼睛便放棄了,或許是依靠其他感官獲知信息。

    他拿下一根長.槍挽了個漂亮的槍花,驟然助跑數米、兩個旋身飛躍猛地投擲出手中長.槍,目標正對高掛河柳樹冠頂的天主像,下一刻就聽見怪物發出不規則的怒吼,一根觸手仰天而起,護住石膏像而被長.□□穿。

    “吼——!!”

    綠茵地怪物既痛又怒,只是還沒等它發威,便見天空一陣長.槍雨以銳不可當之勢紛紛投向天主像,每一根長.槍都帶著勢如破竹的巨大力道,帶著獵獵聲響破開空氣。

    綠茵地怪物著急忙慌地用所有的觸手擋住長.槍,保護天主像。

    此時附近不少人和詭異都在觀望戰況,尤其在意綠茵地怪物,卻見它竟然不惜傷害自己去保護一株河柳,全都不明所以。

    只有少數幾個人看清,它護的是那尊石膏像。

    “吼——吼!!”

    綠茵地怪物憤怒的吼聲響徹整個詭鎮,口腔處一個血紅色肉繭微不可察的發出‘噼啪’聲,密集的紅血絲正在裂開,顯然是血繭裡的牧師認為深愛的戀人受到威脅而急於出來。

    口腔處彈出數條紅色肉腸撲向岑今,後者化作一道虛影,高速彈跳,手握鋒利的羽毛刃,不時割斷這些紅色肉腸,餘光掃到一根觸手橫掃過來,岑今當機立斷跳下怪物頭部,落到其腹部,朝河柳所在的反方向移動。

    拉足仇恨的岑今一跑,綠茵地怪物自然跟著移動,它也恨不得黃毛趕緊遠離心愛的石膏像。

    一陣天旋地轉,地面轟隆隆作響,龐大到幾乎填塞整個詭鎮的綠茵地怪物抽出下半身,身高高達四十米,儼然一座移動的摩天大樓,全身上下旋轉著一層朦朧的飛塵,而此時日下西山,薄霧瀰漫在詭鎮的邊緣,更為巨大叵測的怪物在薄霧中若隱若現。

    曹文寧透過柳枝條看到被引走的綠茵地怪物,眉頭一皺,頗為擔憂:“黃毛一個人能行?”

    河柳:“為什麼不能行?”

    曹文寧疑惑:“你似乎很信任他,輕而易舉被他說服。”

    河柳笑眯眯:“因為百目相信他。”

    曹文寧不解,忽然靈光一閃,對上河柳洞察的目光,聽到後者溫柔地說:“百目會相信的人,就是可以讓我們成佛的那一位啊。”腦中霎時一片白光嗡嗡。

    那廂,岑今急剎腳步,急停在懸崖峭壁處,下方是無盡深淵,對面是大片薄霧,身後則是追趕而來的綠茵地怪物。

    隔著四十米遠的高度,隱約可見怪物口腔處的紅繭裂開一半,從裡面爬出一具如血玉般透明的軀殼,上半身裸.露在外,脊骨未發育完全都低垂著,下半身還黏在血繭裡,與綠茵地怪物不分彼此。

    溼漉漉的頭髮垂下來,髮梢滴著腥臭的液體,頭顱低垂,充斥血霧的眼睛正茫然地環顧四望,最終定在懸崖邊一個渺小的身影,動了動中指,霎時一根兩米來粗的觸手便高高抬起,重重落下——

    砰!砰!砰!巨響一片,半片懸崖頓時被削落一半,掛在懸崖峭壁下方的一群水屍鬼發出嘰嘰喳喳的聲音撲上來啃咬住這根觸手。

    梆!重聲落下,發出骨肉被砸碎、擠爛的啪嘰聲,掛在觸手上的數只水屍鬼被砸成肉泥,其他水屍鬼沒有很高的智商,被貪婪的食慾驅使,縱使敵我能力懸殊也不肯輕易離開。

    同伴悽慘的死亡震懾了它們,但只是讓它們放棄觸手,轉移陣地,將目標投向龐大的肉山。

    岑今操控重力勉強讓自己能夠懸空在地面,低頭,面無表情地巡視著山崖峭壁下密密麻麻的水屍鬼,它們最大的約莫三米來長,最小還不到半米來高,兇性十足,貪婪成性,以殺戮為主。

    水屍鬼便如佛教餓鬼道中的餓鬼,飢餓、乞求、多畏,雖生性兇殘,卻是為人所迫,身世極為悲慘,不論人還是詭異都不待見它們。

    它們被禁錮在醜陋的身軀裡,受食慾驅使,毫無理智,結果不是吃到撐死就是被殺死。

    “吱吱……吱!”

    面前一隻水屍鬼不知節制,吃到撐破肚皮,腸穿肚爛地摔下來,很快被同伴分食而亡。

    這是人嗎?這是應該允許其生存下去的生靈嗎?

    不,生靈應當是有尊嚴的來到這世上,不該是人為製造出來的悲劇,如果它們還有意識,怎麼能容忍自己裝載在一具醜陋的軀殼裡?

    生靈應該擁有節制和剋制自我的本能,哪怕蟲子也懂得適可而止。

    岑今睜大眼睛,瞳孔再次劇縮一圈,耳朵溫熱,緩緩流出鮮血,一陣無形的空氣自周身盪開,俯衝而下,覆蓋住每隻水屍鬼,感受它們時時刻刻遭受飢餓和殺戮的痛苦折磨,感受它們在貪婪食慾之下的,那一絲微弱的渴盼。

    它們祈求死亡,祈求解脫。

    它們向死而生。

    這似乎是拘屍那羅每一個生靈心中隱秘的願望,也正貼合佛教教義,西天和地獄實為一體兩面,善惡、生死也是一體兩面,死亡不是終焉,而是超脫六道執著,身化天地,迴歸本我。

    這是水屍鬼生前的思想,他們都是東南亞人,信奉婆羅多和佛教,兩者教義雖不同,但彼此吸收、融合,某些行為模式極為相似。

    驟雨似的痛苦敲打著岑今的每一寸皮肉、每一塊骨頭,敲骨吸髓般地鑽入靈魂,劇烈的痛苦和高負荷開發的腦域帶來的痛苦重疊,拉扯著他的肉.體和靈魂,連鼻血都流出來,卻在這樣極致的痛苦中保持冷酷到極致的冷靜。

    如割肉喂鷹的佛,如釘十字架的耶穌,如古往今來於苦痛中走出來的聖人。

    岑今遲疑片刻,有一絲不確定,但還是開口:“言靈·蒼生。”

    霎時一陣飛沙走石,天地撼動,頃刻間乍然靜止,毫無動靜,不受驅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