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茫茫 作品

第296章 第八十三章

    但周圍的守軍已經無暇再看熱鬧了。

    城牆上下,到處都是一片戰火。

    有被巨石砸出的缺口,頃刻便有冀州兵攀附其上,三五人一組,並肩作戰,佔住了這一片城頭!

    他們可不是那些青州匪類,更不是用來徒勞消耗守軍人力的民夫,他們各個都是冀州精兵,袁氏父子以恩義厚待他們,他們的父母妻兒都能在北國肥沃而寧靜的土地上耕種生活,他們只需要不斷進取,不斷攫取榮譽與戰功——無論生死,都能令家人活得更好!

    先登的功勞那樣光耀奪目,甚至蓋過了太陽的光芒,蓋過了生死的恐懼。

    但對於守軍而言,戰功與犒賞都不那麼重要——他們人人都聽說了千乘陷落之後的遭遇。

    他們也因此堅信,如果劇城失守,這也是他們將迎來的命運。

    這也許是整個青州將迎來的命運!因此誰敢後退一步?!

    他們就這樣牙齒裡冒出血沫,眼眶幾乎也要裂開地上前去爭奪,上前一步!再上前一步!把他們掀下去!掀下去!

    城頭如同一鍋煮沸的熱湯,所有人都燴在裡面,哀嚎著,咆哮著,掙命著,連那些健婦營的女兵也拔出武器,同冀州人廝殺起來的時候,那個黑皮膚的婦人還在盯著望山看,一動不動。

    天空上飛過一隻烏鴉,盤旋了一圈,迎著寒風,向西而去。

    寒風將十幾面旗幟展開,那些旗幟穩穩地擎在騎兵的手中,自中軍而出,爬上了土坡。

    五座樓櫓中,左側第二座被反覆加固過,因此比其他的樓櫓更加結實一些,離遠看也更加臃腫一些。

    她的望山正對著那座樓櫓。

    有幾乎看不清,如同一片鴉羽的東西,自樓櫓間輕飄飄地打了個旋。

    那個婦人的嘴角動了一下。

    那不是鴉羽,那是一件皮毛光滑的黑色大纛。

    她輕輕地伸出了一隻手,向著身邊的一個婦人打了手勢。

    當那個女兵磕磕絆絆,自滿是屍體的城牆上跑下來時,傳令官立刻便看到了她從懷裡摸出的那面小旗。

    “將軍,袁譚登上了樓櫓!”

    袁譚的確是爬上了樓櫓。

    他今天的攻城效果很不錯,儘管損失也很驚人,但他心裡算計著,至少可以維持五日這樣的攻城規模。

    但劇城能支撐多久呢?那些守軍還有多少鬥志呢?

    他想親眼看一看,因此在一隊騎兵的護衛下,登上了樓櫓。

    這原本不是什麼魯莽之舉,土山前面便是他的中軍,後面是他的大營,他站在樓櫓上,離城池有數百步之遙,樓櫓上又防護極為嚴密,堪稱萬無一失。

    尤其登高望遠能令他一舒胸中鬱氣,他便更加喜愛這座樓櫓了。

    此刻這位年輕統帥將手扶在粗木搭建而成的圍欄上,滿意地注視著那座被鮮血浸透的城池時,他忽然發現了一個異樣的事。

    ——吊橋在漸漸被放下。

    “他要開城門?”袁譚的瞳孔一瞬間縮緊,“他為何要出城?”

    他剛想要彎一彎腰,看得更清楚些的時候,空氣中忽然傳來一聲不祥的蜂鳴!

    不,那不是蜂鳴,那是利箭破開空氣時,發出的警告!

    他的身體比他的頭腦更快,想也不想地就準備趴下躲藏。

    ——可是那支弩矢比他的反應更快了一步。

    “他們說你是個神箭手。”

    “小人的夫家是獵戶,”那女人匍匐在地上,“夫君一家擅射,小人只是曾經跟著練過幾次。”

    “你有夫家?你不是獨自一人,入的健婦營?”

    “小人曾有夫家,還曾有幾個兒女,”那婦人的頭仍然低著,“現在都不在了。”

    他們在連年的攻伐中散落在各處,化為了青州的野草,連她的精魂也跟著一起丟在了那片袁譚與田楷相互攻伐過的荒野上。

    她的手很穩,眼睛一眨也不眨。

    當她將反覆校對後的弩矢對準遠處那一小片鴉羽時,這個野草一般安靜柔順的婦人心跳甚至都沒有快過一拍。

    那不是什麼烏鴉,也不是野豬,那是敵軍的統帥!

    那是四世三公,門生故吏滿天下的袁氏之子!

    她豈看不到那些丟進來的人頭嗎?

    她豈不知千乘一個俘虜都沒有剩嗎?

    這個黔首出身的婦人眼睛裡看不見累世閥閱,也看不見名門風流。

    但當弩矢從煉獄一般的城頭上飛出,狠狠地扎進目標的身體裡時,那位累世閥閱的青年將軍發出了一聲前所未有的慘叫。

    城門終於完全打開了。

    手提長牌的士兵發出了一聲戰吼!

    “為劇城!”

    “為劇城!”

    田豫咬著牙,拔出了他的長劍。

    “為千乘!”

    為那些背井離鄉的百姓。

    為那些再也不能回來的士兵。

    為那位再也不能以文采傳世的先生。

    當這支兵馬與攻城的冀州軍廝殺在一起時,一小隊騎兵已經迅速衝出城去,奔向了那座樓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