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與燈 作品

第100章 江風寒露(七)

    白煥顫巍巍地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鄧瑛的鬢角,鄧瑛背脊一僵,喉中脫口道:“老師您……”

    說著一哽,忙又改口道:“大人恕罪。”

    “無妨……”

    白煥笑了笑,“此時沒有旁人。”

    他說著托起鄧瑛的手腕。

    “把袖子挽高一些。”

    鄧瑛忙照做了。

    白煥看著刑具下的傷口,忽又咳了幾聲。

    “給大人端茶來。”

    白煥擺了擺手,“不必了……”

    他說著吐出一口腥潮的喉氣,“我壽數將近,老病纏身,你年紀輕輕,竟也落了一身的傷病,張展春當年是教你讀過《易》的,你自己的壽,你心裡有數嗎?”

    鄧瑛搖了搖頭,“我不曾向《周易》問這些。”

    白煥點頭,“不問也好,不問也好……”

    說完扶著椅背站起身,“讓你的人進來吧,我今日覺得硬朗,還能自己走出去。”

    貞寧十四年春天,《明史》上出現了最為荒唐的一段記錄。

    鄧瑛待罪審羈審白煥。

    曾經的師生二人,一道披鎖於路。

    鄧瑛自行於前,白煥則被廠衛架著,踉蹌地跟在後面。

    那一日楊婉從清波館出來以後,並沒有立即回宮。

    她藏匿在人群裡,被罵聲裹挾著,陪鄧瑛走完了從白府到東廠廠獄的那一段路。

    其間她不斷地回想《明史》裡的記述,以及後來的研究者們,對這一段荒唐歷史的闡述。

    那些言辭比百姓的“惡言”要理智,抽離得多。

    然而越抽離,也就越冷漠,越犀利。

    楊婉看著人群外的鄧瑛,他用袖子藏著自己手腕上的刑具,溫和地避著擁看到他身邊的行人和孩童,偶爾停幾步,回身等待走在後面的白煥,輕聲對廠衛說:“走慢一些。”

    無邊惡意載道,楊婉卻在鄧瑛臉上看到了一絲笑容。

    很淡,但足以讓她看入眼。

    楊婉轉身朝白煥看去,這個遲暮之年的老人步履蹣跚,面上的表情卻也很平和。

    《明史》裡記載,這是一段師徒徹底反目,相互傾軋,你死我活的官政大戲,事實上,這兩個人卻只是以同樣的姿態,心照不宣地共走了一段路而已。

    楊婉在人群裡目送鄧瑛和白煥走進東廠大獄,正午的太陽一下子破雲而出。

    天光灑下,落在身上已經有些溫暖了。

    道旁一個擺攤賣麻糖的老人捧著糖問楊婉,“姑娘,很甜的,買一些吧。”

    楊婉摸了摸鄧瑛從覃聞德那裡要來的錢袋子,笑著問道:“要三包,兩包多一些,一包少一些。”

    老人笑道:“姑娘買三包,那是姑娘家裡的男人也愛吃糖啊。”

    楊婉點點頭,“他不愛吃糖,但我叫他吃,他就會吃。”

    老人笑彎了眼,“姑娘的夫君真好啊。”

    楊婉回頭朝廠獄的大門望去,輕應道:

    “是啊,別人都不知道,但不管怎麼樣,他就是一個特別特別好的人……”  w  ,請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