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包不吃肉 作品

身不由己

    “餘汙 ”

    君上抬起眼, 低聲道:“……不然呢。”

    明明是四季如春的溫暖屋子, 卻突然散發出了砭人肌骨的寒意。

    君上靠坐在深深的扶椅之中,於王座自上而下睥睨著墨熄。他裹緊了狐裘,慢吞吞道:“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孤留著它們, 沒有任何意義。”

    “羲和君, 請問你冒著性命危險修復的這一些玉簡,它們是能為邦國添磚加瓦,還是能讓百姓安居樂業?是能讓燎國土崩瓦解,還是能鎮九州太平天下?”

    君上頓了一下,說道:“都不能。”

    “那些玉簡留著, 只會造成不必要的誤解和麻煩。只會造成……你看, 造成今日你我君臣相向的局面。”

    “你還記得御史臺大殿門口矗著的石碑吧?上面寫著‘昨日已死。’,這四字箴言其實是沒錯的。有些往事、有些秘密, 合該被歲月掩疊過去, 一旦挖出來, 於時勢有百害而無一利。”

    沉默須臾, 君上淡道:“孤沒料得到你這樣想不開。”

    墨熄的眼睛被猩紅血色所瀰漫。他的心腔裡彷彿流淌著滾沸的熔漿, 血流都往腦門上衝。

    他指捏成拳, 嗓音低啞地厲害:“不是我想不開。而是君上……您想得未免也太開。”

    “八年前風雨夜,你幾乎在黃金臺上對顧茫許諾了他想要的一切,你把所有漂亮話都說盡了, 你說從來沒有不把他們當做螻蟻孽畜, 你說會還給他一個人人得之公允的天下, 你說遲早有一天會親手為他配上英烈帛帶——所有這些你說過的話,許過的諾言,難道這些都是你的君王權術,都是假的?!”

    “羲和君。”

    君上眸光乍然冷冽,他鼻樑微微往上皺起,宛如虎狼撲殺時的眼神。

    “——你簡直太放肆!”

    “我放肆什麼?!我只想要事情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我只想看到他得到他應有的尊重而不是接著被人構陷!八年了……這個秘密他在心裡漚了八年,再痛苦的時候他都沒有背叛過你,沒有告訴過別人哪怕一星半點的真相!現在他已經力竭了,他再也不能為你效力,你還他一個該有的清白就有這麼難嗎?!你騙到他走投無路,然後一棄了之,君上,你昨天的棋子是他,今天的棋子又是誰?!我嗎?!!”

    砰地一聲爆響,案几上的果實糕點稀里嘩啦打翻一地。豆糕砸成了爛泥,葡萄果子摔碎了,漿汁流了滿地。

    君上霍然起身,臉上浮起一層衝湧的血色。

    “墨熄!孤提醒你,別忘了自己曾經立下的誓言!”

    他也是猝不及防被逼到極處才會脫口說出這一句話。而他一說,自己幾乎是立刻就後悔了。

    果不其然,墨熄眸中光影閃動,他以手加額,仰起頭,幾乎是嗤笑地喃喃:“……天劫之誓……”

    君上:“……”

    “減壽十年,自立血誓。從此奴籍修士不舉兵而反,我亦不會舉兵而反,誓死效忠君上,效忠重華。”

    當年立下血誓身不由己,長磕而落的情形仍歷歷在目。墨熄喉頭攢動,闔著溼潤的眼眸,低聲道:“……真是天大的笑話。”

    他靜了片刻,手臂遮擋著眼睫,努力壓克著自己的情緒,可是這只是徒勞的,咬牙切齒的恨意在他消瘦的臉龐上印刻得清晰無比。幾許之後他驀地放下了手,黑眸再次睜開時,眼底已是冷鋒驟亮!

    君上心底頓時一涼,立刻抬手格擋,可他沒想到就算墨熄的靈核已經崩潰到這個程度了,暴怒之下卻仍有這樣的餘威。只聽得“砰”地一聲,破空游出的率然蛇鞭猛地擊破了他造出的結界,爆濺著猩紅光芒的鞭子當空狠抽,繼而化作一柄吹毛斷髮的利劍抵在了君上咽喉。

    君上臉色瞬變:“羲和君,你若對孤下手,是會灰飛煙滅死無全屍的!”

    墨熄眼底瀰漫的都是血色,他提劍上前,森森然咬牙道:“用不著你提醒。”

    “君上,你當時明明已經知道真相如何,你明明已經拿定了主意不會去動顧茫的殘部——卻還要在我這裡再求一次心安。”

    “羲和君……”

    “同一個籌碼用兩次,一次捆他出生入死。一次綁我永不能叛。一石二鳥,君上不愧是君上,好權謀!”

    “……”君上將頭扭了開去,“孤當時根本不能和你解釋。……你自己回想回想,孤是否曾一直迴避於你?可你在孤的宮殿前跪了三天三夜……”

    他霍然又轉過臉來,劍光映在那張臉上,竟顯出幾分猙獰。

    “三天三夜!孤還能說什麼?要你滾回去?打死也不見你?請你替孤想想吧羲和君!滿朝文武幾千雙眼睛盯著孤呢!如果孤告知你真相,你會做出什麼事情來你自己心裡沒個譜嗎?你能眼睜睜看著你那位好師兄去燎國受那麼多年罪,受那麼多年辱?!你根本做不到!”

    君上說到這裡,眼睛因為激怒和不甘而布爬滿了血絲,他瞪著墨熄,顫抖道:“你做的那些事情,何嘗不是在逼著孤?——你以為孤願意那麼做嗎!!你以為孤真能問心無愧高枕無憂嗎?!”

    墨熄怒道:“君上若問心有愧,為何今日還能做出這樣殘忍之舉?”

    “可孤有什麼選擇?”君上喘息著,眼睛通通紅地瞪著他,他反手指著自己的坐席,對墨熄道,“你要不要坐上來看一看?有多少事情孤根本身不由己,你不在這個位置上,魑魅魍魎你都看不清!”

    “……”

    “你以為孤不想還他一個清白嗎?你以為孤不想看到孤的戰神重新披甲上陣征戰沙場,你以為孤不願意拉著他的手告訴整個重華,告訴他們,他們的信仰從來不曾破滅,他們的顧帥仍是他們的顧帥,一顆丹心始終沒有變過,你以為孤不想嗎?!”君上咬斷了最後一個字,聲音都有些哽咽了。

    “我實話告訴你……”

    “日日夜夜,我做夢都想有這麼一天……”

    君上驀地轉過頭,忍著一國之主不該有的激動,將臉側到一邊。他的情緒緩下來了,終於不再自稱我。

    “但孤做不到。”

    “重華老士族的根系尚未動搖,奴籍修士的境況雖有改善但依舊不好,燎國依然時時刻刻危及我國邊邦,對於他們的黑魔咒,重華仍是聞之色變,知之甚少——你讓孤怎麼還給顧帥一個清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