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包不吃肉 作品

吾亦為活人

    君上道:“孤甚至可以與你承諾,孤一定會讓你看到那個英雄不論出身、人人得之公允的未來。”

    顧茫往後退了一步,他搖了搖頭,君王的許諾太沉重了,壓得他幾乎有些佝僂。半晌他才沙啞著喃喃道:“……虛言……”

    “孤不曾誑語。”

    顧茫幾乎是要被逼瘋了他驀地抬頭目光猶如利劍出鞘他雙目赤紅不管不顧地朝著君上怒喝道:“騙子!!!”

    雷霆暴怒。

    滾滾風雷雲湧裡,瞎目斷爪的神壇猛獸被棍棒和蜜糖攪擾到不知該相信什麼才好。它向馴服它的主上發出怒吼,它將困囿它的牢籠撞得砰砰作響。

    墨熄闔上眼睛,承載玉簡修復之痛的軀體,卻痛不過一顆蜷縮瀝血的丹心。

    神壇猛獸……神壇猛獸……

    昔年旁人皆說此乃顧帥流傳天下之美譽,可如今,墨熄只看到一隻被血淋淋剝去了皮,困在籠子裡哀嚎的牲畜。

    君王的牲畜,重華的牲畜,它為它的手足的苦難而痛不欲生,可豢養它的人撕下它的皮,要在它血肉模糊的身軀上新裹一層別樣的革,他們要把它送到別的國度去,讓它忍下痛苦去燃盡最後一絲光與熱。

    暴雨滂沱聲中,君上直挺挺地立著,像是有某種天生屬於君王的力量在支持著他,讓他在顧茫這樣強烈的情感之前仍能不退縮,不閃躲。

    儘管他的臉色已有些難看了。

    但是他仍能忍耐著。

    “你以為孤做出這樣的決議,心中能安嗎?”君上靜默須臾後,終於低聲發問,“你以為孤構陷忠良時,心中能安嗎?”

    “……”

    “你以為孤將孤手下最了不起的將領折磨得遍體鱗傷還要驅趕他至別國心中能安嗎?你以為孤今日站在這裡,站在雷霆九霄之下黃金高臺之上對你親口說出這句話孤心中能安嗎!!”話到最後,君上的嗓音越來越響,他的指尖在顫抖,眼裡的光也在顫抖,“顧卿……你曾說,鳳鳴山一役死去了七萬人,你看到七萬個冤魂在向你日夜不停息地討債,責問你謾罵你唾棄你問你為什麼……”

    他的聲線抖得厲害,一字一句從齒縫中碾出來,都沾著血:“你以為這些景象……孤就看不到嗎?!”

    顧茫抬起眼來,幾乎是感到荒謬地:“君上看得到什麼?”

    “君上是看得到七萬個珍寶破碎了?還是看得到一個個長著相似五官的泥傭毀滅了?”

    瘋了,當真是瘋了。

    大不敬的言語衝口而出,被折去了臂膀剜去了心臟,顧茫竟是什麼話都敢面刺龍顏。

    “君上口口聲聲說把我們當人看,口口聲聲說看得到我失去的兄弟您死去的臣子……但您是在痛心你的鐵軍損失了七萬,您心疼的是一個數字,一批豪傑,不是心疼他們那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最後一聲擲出,黃金臺外是江山風雨,黃金臺上是一片寂寂。

    良久之後,君上緊緊閉了閉眼睛,復又睜開。他嘴唇囁嚅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但又抿上了……再過一會兒,他喉頭阻鯁,輕聲又悲傷地道出了三個莫名其妙的字來——

    “徐小毛。”

    就這三個字。顧茫僵住了。

    顧茫原本因為憤怒而顫抖的手指像是被玄冰封結,他幾乎是一動不動地,不可置信地盯著君上的臉,似乎覺得方才一定是自己的錯覺,一定是自己聽錯了,才從天子口中聽到了這樣卑微的、可笑的、他的袍澤兄弟的名字。

    但這樣的名字一個接一個地從天子的唇齒間說出來,清晰的、哀慼的、莊嚴的。

    “蘭羽飛、金成、孫鶴,駱川……”一個接一個的名字被君上道出,他沒說一個,顧茫眼前就能浮現出那個兄弟生前的音容笑貌。

    愛喝燒刀子的漢子。

    鼻樑上有顆大痣的叔伯。

    逢賭必輸還總是屢教不改的小丫頭片子。

    還有十五六歲滿臉青澀就冒冒失失擠入行伍的小鬼。

    顧茫在這一聲聲招魂般的絮語裡弓下身子,他將臉埋入指掌,手指插入髮間,他哽咽道:“別說了……”

    “秦飛,趙盛,衛平……”

    秦飛爽朗的哈哈笑聲彷彿穿越生死回到他耳邊。

    趙盛曾在某個戍軍的夜裡跑到他營帳邊給他送一壺鎮子裡帶來的釀甜酒,揣在懷裡,還帶著餘溫。

    衛平明明已經三十的人了看上去卻嫩,笑起來的時候有兩顆甜蜜的虎牙,他在鳳鳴山自請留下斷後的時候咧著嘴笑得飛揚跋扈,卻是顧茫與這傢伙最後的分別。

    這些人的名字,誰會記得……誰會記得……?!!

    顧帥……

    顧帥……

    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

    不不,這些都是虛的,我只希望你們每一次戰役都能平平安安地回來,沒誰會希望自己的兄弟馬革裹屍身後哀榮。

    “別再唸了……”顧茫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腦袋,他佝僂著跪下來,他幾乎是崩潰地哀嚎著,困獸般哭喊著,“別再說了!別再說了!!”

    “我也都記得。”

    “……”

    君上不再念了,他走到顧茫身邊,看著那在他跟前把自己埋進塵埃裡,蜷進沙泥裡的男人,再一次輕聲道:“顧茫,我也都記得。”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甚至沒有稱自己為孤。

    “對不起,我不像你曾與他們朝夕相處,能夠記得他們的年歲、相貌、喜好……樁樁件件。但從我收到鳳鳴山死難兵簡的時候,我就一直在記他們的名字。”

    顧茫冰冷的額頭狼狽不堪地貼碾著地面,他的眼淚大顆大顆地順著臉頰滾落,他嗚咽著,慟嚎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