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包不吃肉 作品

心結

    他並不能太明白自己忽然回憶起來的這些話語意味著什麼,也想不起來當時的前因後果,盟約之景。

    但這種痛……

    以及當時的心情,卻如此清晰地刻在了骨髓裡。以至於他竟連呼吸都有了些微的不暢。

    他潛意識裡覺得這種痛不是毫無預兆的,好像過去的他早就預料到了會有這一天,好像他從來就沒有把墨熄以前的許諾當真過。

    儘管墨熄給他描繪的未來是那麼好,記憶裡的那個年輕男人似乎要把自己的一輩子一顆心一個人一腔熱血和全部的愛意都在一瞬間許諾掉。

    顧茫能感覺到,自己曾是想信的。

    想到發痛,想到發顫,想到支離破碎,想去握住墨熄的手,想豁出去了不管不顧就信了他愛了他。

    可是臨到了頭,還是怯的。

    墨熄是天之驕子,是重華貴胄,是四代將門之後。

    而他只是一個小人物,這份愛意太沉重了,他到底還是承受不起。

    他知道墨熄總有一天會成長,會懂事,會明白對他的感情不過是年少韶華的一時衝動,一輩子很長,能陪他走下去的不會是一個蹩腳又卑賤的奴隸。

    不過這些話,自己當年都好像沒有和墨熄傾吐過,而現在他回憶起來了——原來他那時候是在害怕。

    好像說了,就輸得太慘了,他有的本就很少,不能再把一顆真心賠進去。

    他的心對於貴族而言或許並不算什麼,可以傷害可以玩弄可以拋棄甚至可以將之踩為齏粉。

    但對於他而言,這一顆小小的心臟,便就是這一輩子,他全部的家當。

    所以墨熄可以愛,可以一時衝昏了頭跟他玩禁忌。

    但他是愛不起的,命有貴賤,他雖不想承認,可人生如此,並非閉上眼睛就能迴避真實。

    他的命太薄了。

    墨熄要的,他給不起。

    墨熄給的,他承受不住。

    他最好的位置,就是如現在一樣,站在瑤臺邊上,一個陰暗不起眼的小角落裡,去看一眼與自己無關的風花雪月,兒女情長。

    然後笑一笑……

    可是顧茫笑不出來,他隱約知道自己應該一笑釋然,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本能在保護著他,可他畢竟不是從前的顧帥了。

    他笑不出來。

    他別過頭,不敢再看露臺上的情形,轉身逃也似的走到了流水宴臺邊,站在這裡緩了緩自己陣陣抽痛的心。

    過了一會兒,來赴宴的人越來越多,顧茫一個重犯之身,直愣愣地孤身一人杵在那裡,不免引起了許多人的側目。有幾個與顧茫有血仇的,眼睛直掛在顧茫身上,若不是場合有礙,他們恐怕都要衝上去將他生吞活剝。

    顧茫慢慢緩過來之後,覺著有些不對了。他往周圍望了一圈,舉目望去盡是一張張冰冷仇恨的臉,於是他手忙腳亂地從流水臺上胡亂抓了些東西揣懷裡,像一隻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倉皇逃竄,最後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蹲了下去。

    這時候才發現自己抓的東西不好吃。

    他的覓食能力當真十分糟糕,滿桌餚饌,他拿的居然只是兩塊蔥油燒餅。

    有蔥,還是冷的……

    但到了這地步,也挑揀不得了,顧茫低頭小口小口地啃餅,正默默吃著,忽有個溫沉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顧茫?你怎麼在這裡。”

    顧茫叼著燒餅回頭,瞧見江夜雪坐在木輪椅上,正略有詫異地看著他。

    是替他戴上“項鍊”的男人……

    顧茫鬆了口氣,他對這人並沒有太多的惡意,甚至覺得親切,於是咬著餅子,小聲道:“這裡不礙眼。”

    江夜雪想也知道其他人對他會是怎樣一個態度,嘆了口氣:“羲和君呢?”

    “他在陪公主。”

    “原來如此。難怪了,他會丟你一個人……”

    顧茫嚥下一口燒餅,低聲問道:“你為什麼也來這裡了?你也不討人喜歡嗎?”

    江夜雪笑道:“算是吧。”

    他瞥了一眼遠處,嶽辰晴正在笑嘻嘻地跟他四舅講東西,眉飛色舞的樣子,但慕容楚衣照例還是不搭理他,一臉淡漠地,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

    江夜雪看了一會兒,將目光轉開了,說道:“我確實也是不討人喜歡的。”

    顧茫就挪了挪位置,給他也騰了個地。

    兩人默默無聲地看著窗外飄著的細雪,顧茫忽然瞥了瞥他的腿,問道:“你為什麼一直坐著?”

    “……打仗時受了傷,再也站不起來了。”

    顧茫沒有立刻說話,他又咬了幾口燒餅,實在受不了蔥油的味道,便忽然把餅子遞給江夜雪:“吃嗎?”

    江夜雪:“……”

    幾許沉默後,江夜雪嘆道:“你還是和以前一樣。”

    顧茫微微睜大眼睛:“你以前也認識我?”

    江夜雪笑道:“……天下誰人不識君。”

    顧茫道:“我……聽太不懂。”

    “我以前確實認識你。我、你、羲和君、陸展星,那時候時常一起配合著南征北戰。”江夜雪說著,看了一眼顧茫手中的燒餅,“你那時候吃不掉的東西,也喜歡塞給我們。”

    顧茫怔忡地看著他:“這麼說,你也是我的故人?”

    “是啊。”江夜雪道,“一起生死與共過的。”他輕聲嘆道,“所以我恨不了你。”

    顧茫垂眸道:“可是墨熄恨我。”

    江夜雪輕輕笑了一下,望著夜幕的黑眼睛流淌著寧靜而通透的光澤:“話雖沒錯,可這世上最不想恨你的人,恐怕就是他了。”

    “……是嗎?”

    “是啊。”

    雪花伏在窗欞上,被殿內流照的燈光浸成橘色。

    江夜雪整了整肩上披著的寒衣,和顧茫一同賞了會兒雪,說道:“他從前其實待你不薄。”

    顧茫沒吭聲。

    江夜雪的嗓音和緩低沉:“你被困重圍了,他性命不要也要救你。你重傷昏迷了,他幾天幾夜都沒有沾過床守著你。你獲封嘉獎,他比自己得了功勳還要開心。你講笑話……他那麼嚴肅的人,就一直坐在士卒之間看著你,看你眉飛色舞地講完,他第一個笑。”

    “但這些你都不記得了。”

    到底是歷經苦楚看透生死的人,他沒有什麼濃墨重彩的感情摻雜其中,只是像與舊友心平氣和地談及往事。

    語氣和神情都是清淡的。

    可是顧茫在他的字句之間陷入怔忡,他彷彿能捕撈到一些模糊的影子,一些過往的殘片——一個擁擠熱鬧的小酒館裡,氣氛熱烈,將士喧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