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包不吃肉 作品

重逢

    在進落梅別苑前,墨熄心裡其實是存著那麼一點點微弱的希望的。他希望顧茫還是那個硬氣的顧茫,安能低眉催首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如果這樣,他那顆早已被顧茫刺得傷痕累累的心,或許多少還能有點慰藉。

    可顧茫連這點慰藉都不給他。

    墨熄覺得自己血肉裡包藏的骨頭都在恨得發抖,恨得發顫。

    顧茫竟真的為了活著,能苟且至此……竟能……

    “砰”地一聲,門開了。

    墨熄背脊驀地繃緊,猶如伺獵的鷹。他沒有回頭,但他清楚那個聲音就是從顧茫那邊傳來的。

    有人罵罵咧咧地從顧茫屋裡走出,往地上啐了口濃痰,一邊詛咒著,一邊步履沉重地下了樓梯。遊廊內飄著一股刺鼻的酒味。

    那個離開的客人,是個喝醉了的酒鬼。

    墨熄的噁心愈發厲害,他在原處站著,竭力將自己胸臆翻滾的怒焰給壓下去。

    過了好一會兒,直到酒味已經散的再也聞不見了。他才仰了仰頭,閉上眼睛。接著緩緩睜開眸子,以一種近乎怪異的平靜,一言不發地回到顧茫房前。

    停頓,抬起黑皮軍靴,抵開那扇不久前才被人合上的雕花漆門。

    他終於進了他的房間。

    屋裡很昏暗,只亮了一盞油燈,四下裡仍舊瀰漫著那種令人腸胃翻騰的酒氣。墨熄繃著臉走進去,一眼掃過,沒有人。

    再掃一遍,掃至一半,注意到屏風後面細細的水聲。

    顧茫在洗澡。

    這個認知像一擊悶棍敲下來,敲得他眼前發暈。他簡直都要憋瘋了,血逆流而上,洇紅了他的眼。他咬著嘴唇,把頭轉到一邊,指甲早已陷入了掌心,勉強才把滔天的怒焰忍住。

    可顧茫如今還和他有什麼關係?!他被欺辱也好,被折磨也好,就算被、被……跟他又有什麼關係!

    他不知道自己竟然會這麼憤怒,忿恨竟隨著歲月有增無減。

    為了不讓自己失態,墨熄在小圓桌前坐了下來,沉默地閉上眼睛,他一面等著顧茫出來,一面在想,一會兒顧茫見到了自己,會是什麼神情?

    一會兒自己見到了顧茫,又該說什麼話語?

    就這樣咬牙切齒地靜了良久,連水聲什麼時候停止了,他都沒有覺察到。

    直到屋子的燈燭又亮了一盞,他才驀地回神,側頭睜眼,看見燈臺邊,一個穿著白色單衣的青年正安靜地看著他,也不知道已經在那裡看了多久。

    那張臉還是和記憶中的一樣。

    只是瘦了一點。

    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青年默默站著,衣襟鬆散,脖子上戴著法咒鎖銬,赤著腳,漆黑的頭髮沒有梳起,乖乖地垂在肩頭,襯得那張臉蒼白又瘦削,因此一雙眼睛也就顯得格外清亮。他剛剛清洗過自己,此刻頭髮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水,從脖頸,流到鎖骨,流到胸膛……驀地隱匿在衣襟遮掩的陰影處,再也瞧不見,只留下幾道隱隱綽綽的溼痕。

    顧茫。

    顧茫……

    屋裡靜的可怕,愈發襯得隔壁的男女歡愛聲極度刺耳。

    墨熄眼眶仍是微紅的,捏緊的指節也是在顫抖的,他瞪著那個男人,喉結攢動,想說什麼,卻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終於又見到了。終於再一次見到。

    之前胸臆中的那麼多問題,卻沒有一個再能想的起來。

    他模糊的眼前唯一閃過的情形,竟是多年前戰船上的那一幕,顧茫額前歪戴著奪來的藍金色一字巾,滴血的刺刀抬起他的臉頰,目光復雜地看著他說,我真的會殺了你的。

    那時候墨熄覺得,或許這就是他們倆的終結了。

    可是現在,顧茫又立在他面前,眼神很沉和,不出聲地望著他。

    說起來也很可笑,仇怨明明那麼深,但這一瞬間,墨熄居然在悵惘於自己沒有及時注意到顧茫的出現,以至於錯過了顧茫看到自己的第一眼。

    而現在顧茫已坦然且毫無波動,就像看著這兩年來每一個走進他房中的客人一樣,不帶一點墨熄所熟知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