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特 作品

第 57 章

    禮珏環著腿蜷縮在衛生間裡, 巴掌大的小臉一半還是原來的白嫩秀美,另一半高高腫著,連帶著那邊的唇角都有一點裂痕。

    門突然被打開, 禮珏瘦瘦小小的身子顫了一下, 潮溼的烏黑劉海滴出模糊水印, 落在他漂亮的杏仁形眼睛上面,他眨了眨被淚水濡溼, 揪成一團團的黑睫,茫然地看著門口的人影。

    “二……”禮珏被扇的半邊臉一抖, 慌忙改口, “齊先生。”二哥不喜歡他。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明明是第一次見。

    禮珏垂下頭, 緊緊抱住自己的膝蓋。

    衛生間裡是驚惶的呼吸聲, 門口則是一片暴風將至的沉抑。

    齊藺還是那身滴水的墨綠色長風衣, 澡都沒洗, 他的五官和齊子摯齊霜都不像,眉壓眼, 偏憂鬱。長相結合氣質, 就是電影與故事書裡典型的憂鬱王子。

    但只要他的眼神從弱散變強,一直盯著一個人的時候, 憂就變成了陰。

    陰冷,陰暗, 陰沉的陰。

    二哥給他的感覺好像……好像牆洞裡的蜥蜴。禮珏往牆角縮了縮,纖細的身子緊緊貼上去。

    齊藺見少年這麼畏縮, 實在是無法把他跟大哥形容的樣子合併在一起,除了一張臉就沒別的了:“你說船沉的時候,茭白受了傷, 怎麼弄的?”

    禮珏支支吾吾:“是……是……是……”

    齊藺一拳揮在門上:“說!”

    “是大哥,”禮珏嚇得直抖,“當時船員們都走了,只有我們三個,茭白找到了兩件救生衣,三個人,兩件救生衣,不夠……”

    齊藺想到了一種走向,緊湊的眉眼間有什麼在聚集,令人心悸。

    “大哥搶走了救生衣,還,還……”禮珏把臉埋進臂彎裡,嗚咽出聲,“還捅了茭白一刀。”

    周遭一片死寂。

    禮珏的嗚咽聲都被嚇停了,他喃喃自語:“就在茭白的肚子上面,好多血,我讓大哥帶上茭白,大哥不帶,大哥說齊家能走上,是茭白,是茭白他導致我們家……”

    “你在哪?”

    一聲質問打斷禮珏,他頭頂的小呆毛一顫。

    “茭白被捅的時候,你在旁邊?”齊藺走進來,“你沒有受傷,我大哥傷得很重,你如果阻止他,不可能阻止不了。哪怕你在我大哥出手的時候抱住的腿,也能給茭白一個閃躲的機會。”

    “還有,我大哥傷口感染意識不清醒,你全程都在邊上吧,你不跟他說是誰給他處理的傷口,攬了這個功,”齊藺抓住禮珏的纖細手臂,將他扯起來,“你想幹什麼?”

    禮珏被一連串的逼問弄懵了:“我,我當時嚇傻了。”

    “次次都嚇傻?你是智障嗎?”齊藺譏笑。

    禮珏的小臉更白了,他瞪大漂亮的眼睛,淚水衝湧而下,淌到他憔悴稚嫩的下巴上面,顫巍巍地掉下來,砸在他潮溼的厚外套上面。空氣裡似乎都能聽見脆弱的輕響。

    “眼淚是你的武器,你挺會用。”齊藺將人丟開。

    禮珏跌回牆角,他捂住臉不停搖頭:“不是啊,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的,我不是故意隱瞞的啊,我是真的太累了,腦子裡都是亂了,沒有想起來啊。”

    大哥捅茭白的時候,他是想阻止的,可他的手腳不聽使喚,他都動不了。

    他是真的沒有要害茭白啊。

    “茭白也是我哥哥,哪怕我知道他算計……”禮珏氣小聲抽泣,“他在我心裡依然是很重要的人,我怎麼可能害他,我還想等去小茗島了,安定了,就在大哥面前替他說話,我們一起在島上過下去……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成了現在這樣……二……齊先生,你打聽這些,是不是其中有什麼誤會,大哥弄錯了,其實茭白沒有害我們家,你是要救他對不對……”

    “拜託你一定要救他,求求你……”禮珏蹲不住地坐到地上,對著齊藺的方向一次一次彎腰,“求求你了,求求你……”

    為了朋友做到這樣,可憐又卑微得讓人心疼。

    齊藺沒觸動,他見過太多這一類型的了,男女都有。柔軟,無辜,純良天真的外表下就是兩個詞:愚蠢,自私。

    說的永遠比做的多,善良基本全靠一張嘴。

    齊藺把散下來的幾縷髮絲往後一撥,他俯視還在求他的禮珏:“把上船之後的事都告訴我,一五一十的說出來。”

    禮珏抬起頭,佈滿淚痕的小臉上全是茫然跟迷糊。

    齊藺頭皮都要炸了:“我沒耐心在這聽你哭,我給你半分鐘,如果你沒開始口述,我會直接把你丟海里。”

    禮珏一個激靈:“齊先生,你是要聽茭白的那部分嗎?你是不是……喜歡他?”

    “那你可不可以先讓船長去尋找那艘貨船……”禮珏後面的話沒說完,就被抓住了頭髮。

    齊藺的修養跟忍耐全沒了,他陰著臉,手上用力:“我看你是聽不懂人話。”

    “啊!”禮珏痛得慘叫,他不住求饒,“我說我說……你別抓我頭髮,好疼……”

    “救命啊!大哥!大哥救我!!!”

    房裡,昏迷中的齊子摯聽見了淒厲驚恐的哭叫聲,他放在被子上面的手指動了動:“小珏……阿藺……”

    齊子摯顫動著抬起手臂,摸索到旁邊的櫃子上面,將裝了一小半水的杯子揮了下去。

    那一聲響後,衛生間裡的動靜停下來。

    齊藺鬆開禮珏的頭髮,轉身出去。

    “阿藺,別,”齊子摯病弱的面上因為情緒激動,泛起了點血色,“別逼小珏,你想知道什麼,問我。”

    齊藺還沒作答,衛生間的禮珏就跑出來,跌跌撞撞地撲向床前,被抓扯得亂七八糟的腦袋湊到齊子摯懷裡。

    “大哥!”禮珏又慌又無助,哭得不成樣子,“大哥,你怎麼樣?你不要有事……”

    少年不知輕重,只會毫無保留地釋放自己的情感。齊子摯胸口的淤青被撞得發疼,他悶哼了聲,緩慢伸手,摸上了禮珏的發頂,憐愛地揉了揉。

    齊藺目睹那對難兄難弟,眼裡除了複雜就是震驚。大哥把對小霜的所有縱容跟寵愛都嫁接到了冒牌貨的身上,連他這個在一起生活了幾十年的弟弟被排斥在外了,滑稽得很。

    不知道小霜如果還在世,看到這一幕,會是什麼想法……

    .

    齊藺側頭看窗外的深藍海水,耳邊是禮珏的哭聲和他大哥模糊不清的安慰。他想的是自己去鄉下的經歷。

    那對中年夫妻狡猾市儈,一開始不開口,是他拿他們在國外過白富美生活的女兒要挾,才透露了撿走茭白的相關信息。

    他一從他們嘴裡聽到刻著出生年月的玉佩,心裡就有了答案。

    而大師兩年前算出的,兩個一樣的命盤,在那一刻就顯現出了命運的殘忍和嘲諷。

    但他那時候聯繫不上大哥,也清楚大哥不會那麼容易相信,所以他竭盡全力調查,想著等和大哥見面了,就把調查到的一切都拿出來。

    現在看來,他拿不拿出來,都是一個結果。

    大哥不會認茭白。

    茭白和小霜是合作,不是單方面的利用。沒有那場欺騙沈家算計沈寄的合作,沈家幾個月後還是會二選一,選有齊家的小霜。

    然後小霜被梁家那瘋女人盯上……

    但沒有那次的合作起因,沈寄不會因此遷怒齊家。

    齊家也就垮不了,大哥的事業還在,他不會親人工作全失,還留有一樣。

    所以,大哥恨茭白。

    大哥認為是茭白帶壞誘導了小霜,一切災禍都是因他而起,卻沒去想,小霜為什麼什麼都不跟他們說。不論是他跟茭白的計劃,還是他自己的想法,什麼都不說。

    如果小霜說了,哪還有後面的事。

    .

    齊藺單手摁住長滿血絲的雙眼,他初中畢業就去了英國,之後的求學生活一直都在那邊,不靠用家裡的資源,不經商,不和其他家族打交道。

    也沒見過茭白那個孩子。

    大哥是接觸了,起初抱了好感,後來卻失望,才導致他有這麼大的牴觸。

    齊藺理解,卻不能完全認同。

    以上都是齊藺這些天心理建設帶來的成果,可大哥知道真相後的反應,和他想象的不太……

    不止是恨,還有別的雜質混在裡面,很細微,卻真實地存在著,他的心頭猛然劈下一道驚雷,呼吸快了起來。

    齊藺疾步走到床邊,他拽起哭暈的禮珏,不顧大哥的眼神阻止,將人拖開。

    確保距離夠遠,不會被聽到談話內容,齊藺才把人鬆開,原路返回目光快要噴火的大哥面前,幾番欲言又止。

    齊藺捋幾下頭髮,指間的力道一再加重,他的喉結滾了滾,艱澀地開口:“大哥,”

    頓了頓,齊藺像怕驚醒世間的什麼惡魔一樣,音量降到最低:“你不會是在綁架期間碰了茭白……”

    “沒有!”齊子摯意識到自己的反應過大,他避開了二弟的探究目光,慘灰的唇抿了起來,像是回憶起了什麼不堪的事情,唇線越來越緊繃。

    齊藺一直在盯視大哥,他從大哥的微表情裡得出一個結論:差一點。

    還好。

    還好差了一點。

    齊藺閉了一下過度使用的眼睛,耳邊冷不防地響起大哥的聲音,虛弱卻清晰,彷彿是在講一個倒背如流的故事。

    為他揭開了人間百態的冰山一角。

    “我沒碰他,我只是跟船上的老頭談了交易,每頓只提供兩頓飯,就我和小珏吃,沒有他的份,我制止禮珏給他塞吃的,我讓他什麼都沒得吃,只看我們吃。”

    “三天後,我在被船員發現行跡之前,將他打暈推了出去,他被祭海,又被人撈上來,充當發洩對象。”

    “那天他回貨艙的時候像一具殘破的爛玩偶,他說夢話,我以為他裝的,掐他的時候發現他發高燒。”

    “他躺了一會就又被喊出去,再回來時受了新傷,身上的味道刺鼻,我看著他一天比一天糜爛,警告不要打小珏的主意。”

    “有一次,我看見他抱著小珏,我就扯著他的頭髮把他往地上砸,他快死了,卻又不知道哪來的瘋勁,跳起來跟我打架,我傷勢加劇,他也討不到什麼好處。”

    “船要沉了的時候,我搶走他找的救生衣,給了他一刀,將他丟在了那艘船上。”

    齊子摯講到最後,故事結束了:“我做了這些。”

    “還有什麼想知道的?”他看向不知何時後退了好幾步,腮幫的肌肉抽動,拳頭攥得死死的,在竭力剋制著不對他掄拳頭的二弟。

    齊藺發不出聲音。他是個搞藝術的,社交圈都是同行,生活也單一。帶走出了車禍的沈而銨,試圖聯繫沈家,用對方交換茭白,是他迄今做過的最瘋狂的事情。